1744年年底，霍季格沃。

    昨天夜里，刚出完麻疹的彼得乌尔里希突然浑身抽搐，昏厥之后就被仆人扶上了床，他开始发高烧，出现了大天花的症状。

    伊丽莎白女皇很快赶到了霍季格沃，她对外宣称会全程亲自照料彼得，但出于政务考虑，而且这种传染病可能会损伤她的美貌，她只在夜间出现在他的床榻前。

    这些天只有阿列克谢穿着防护服守在彼得的房外，寸步不敢离开，但他常常会偷懒会呼呼大睡。

    狐狸几乎是看着他的皮肤一点点溃烂变质，脓疱破裂渗透出血液，枕头与床单间的血迹像是开满了罂粟般暗红的花。

    肆虐的病魔也没有放过他的额头，他头皮上的疱疹最先结痂，最后，他被剃了光头。

    彼得乌尔里希静静地躺在那，狐狸觉得他整个人就像野外的画家失手打翻油画盘，导致各种颜色的颜料飞溅混合一样，凌乱而无助。

    他的一只手无力的从床边垂下来，眼睛略微的眨了一眨，喉结上下浮动，像是想说什么话一样，但是他说不出来。

    最终阿列克谢猜对了他的意思，给他送来了纸和羽毛笔，他就那样颤抖着手，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

    狐狸歪着头看他，即使他的字不那样七扭八歪，它当时也读不懂人类的文字。

    紧接着彼得乌尔里希把写好的纸放进一个小小的牛皮纸袋里，让阿列克谢取走封缄，他们管这个东西叫做信。

    之后，他又失去了知觉晕了过去，病毒继续吞食他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青色血管清晰可见，那骷髅般的胸膛隐约起伏，他已然是一块活着的腐肉。

    不知睡了多久，狐狸用力推醒他说：“喂，人，和我说说话吧。”

    毕竟这里只有它不怕他。

    彼得静静地看着狐狸，静静地听，静静地等待死神的光顾。

    “我在极寒的北方时，曾与因纽特人做过邻居，那些家伙吃生肉，靠着捕杀鲸类填饱肚子。所以诞生了许多野蛮的故事。”

    狐狸其实并不喜欢讲故事，尤其是鬼故事，但它想让他暂时转移注意力缓解疼痛。

    “从前有个姑娘，她的男朋友在海里淹死了。从此她无法爱上其他人，她找来一块巨大的鲸鱼脂肪，雕刻成她男朋友的样子。她想，如果它是真的就好了。”

    狐狸思索了一下，继续说：“于是她把鲸鱼脂肪抱在怀里，揉搓它，它就真的活了过来。”

    “可是只要天气变热，鲸脂就会融化，男朋友就会消失，姑娘把鲸脂埋在石头地下哀悼他。她又找来一块新的鲸脂，雕刻成她男朋友的样子，鲸脂男友对她说，亲爱的，再揉揉我吧。”

    彼得嘴唇嗫嚅，颤抖地说：“是活着的人更痛苦，还是死掉的人？”

    狐狸说：“一般情况下，人类不是重情的动物，她们会迅速遗忘，开始新的恋情。”

    彼得并没有感到开心，因为索菲亚会因为他的死亡而无处可去，她本就无权无势，没有了“沙俄未来皇后”的头衔，命运会彻底改变。

    狠毒的伊丽莎白女皇也不会善待索菲亚。

    他竟然也有未尽之事。

    “如果我变成鲸脂就好了。”他说：“我想永远守护她。”

    狐狸说：“人，你还没有给我起名字，我想要一个名字。”

    彼得微微摇头，他已经没有力气思考了。

    “人，那就把你的名字送给我吧。”

    “名字怎么能送给别人？”

    狐狸看着他说：“人类的死亡，不是心脏停止的时候，也不是脑死亡的时候，而是遗忘。如果人们不忘记那个人，那个人就永远活着。如果你把名字给我的话，人们就不会将你遗忘。”

    “好...”他嘴边浮起笑容。

    他明白这是狐狸的玩笑话，但它却是自己临终前唯一守候在床边的朋友，而他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赠与它的了。

    “成交！”狐狸说。

    彼得的意识逐渐消散，眼中狐狸的身影变得模糊不清，最后缓缓闭上眼睛。

    狐狸久违地叹了口气，因为他不会再醒来了。

    他的尸体会逐渐僵硬冰冷，双眼会凹陷变黑，皮肤会如同死猪一样白。

    “这就是你来过人间的痕迹吗，人？”

    接下来，狐狸躲角落里，看着仆人因皇储的死去而手忙脚乱，一向粗鲁的阿列克谢放声大哭，女皇心怀鬼胎却故作镇静望着窗外的夜色...

    以及，在门外偷窥的索菲亚....

    他们分别因失去了主人、朋友、傀儡以及未婚夫而失魂落魄。

    “——如果把名字送给我的话，我就到你的身体里，让你变得像鲸脂男孩一样，不会被人遗忘。”

    狐狸本就身负仇恨，但现在它下定决心向每一个伤害过彼得乌尔里希的人复仇，以牙还牙，十倍奉还。

    它抬眼望向他的尸体，那双蓝色的瞳孔一骤，霎时间纵身一跃，附入了彼得的躯体之中。

    彼得乌尔里希重新睁开眼睛的那一刻，眼神凌冽而无情，狐狸用他的眼睛残酷的看着这个极端的世界。

    死去的人类变得很沉重，但是狐狸感受不到他生前的疼痛。

    人们为此欢呼雀跃，他们不在乎皇储为什么死而复活，他们只是庆幸他还存在。

    彼得存在，就不会令他们失去。

    开始，狐狸并不习惯作为人类活着，他不会像人类一样行走，只能用四肢爬行，仆人笑话他，他会就呲牙咧嘴露出乖戾的笑容。

    等学会了走路，他又意识到彼得的尸体早已不成人形，人们虽然嘴上不说，但会因面目狰狞而惧怕远离他。

    狐狸彼得站在镜子前，反复打量着这幅破损的身躯，它消瘦不堪，容貌被毁，最重要的是它无法准确地控制面部表情，就像是风化的雕塑，还和死人还是没有什么两样。

    直到伊丽莎白女皇命令他戴着假发去见见索菲亚。

    灰暗的光线中，索菲亚已经认不出未婚夫了，即使她对他表达了祝贺，但狐狸能听到索菲亚急促的呼吸声与烦乱的心跳声。

    她害怕他，厌恶他。

    狐狸开始并不在意，也不反感，他没有什么好自卑的。

    但日子久了，它居然逐渐意识到，人们并不能接受这样的彼得乌尔里希。

    他必须快速改造这具身体，于是他昼伏夜出寻找新鲜的人类内脏，杀掉更多的人滋养自己，令血肉疯狂的生长。他饭量变得更大，身高变得更高。

    最终，他出落成一个皮肤雪白、个子高挑，发际茂盛、唇红齿白的美少年。

    他巧妙地找了很多借口，好一直待在房间里，他站在镜子前练习笑容，练习说人类的语言，以掩饰自己的兽性，让自己更像个人。

    当他不再丑陋骇人、才疏学浅，他也就发现了索菲亚的秘密，当他问她“你还认得出我吗”的时候，她无论是面对毁容的彼得，亦或是美貌的彼得，都能够镇静地掩饰起自己的情绪。

    她不会退缩，也不会激进。

    什么人面对恋人的变化能一直保持情绪稳定呢？

    那就是不爱！

    愚蠢的彼得乌尔里希啊，变为幽灵的你，会不会明白你到死都苦苦恋着的未婚妻并不爱你，她只是想嫁给一个未来的皇帝呢？

    在那之后会怎样呢，你一定也无法看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