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树端坐在沙发里,十指搁腿上绞成一团。
他的面前飘浮着由两个齿轮组成的宝可梦齿轮儿,以秒为单位,用锯齿的咬合声响精确计时,当丛树默数完60下,茶几上的电茶炉也完成了自己的工作。阿克罗玛手法娴熟地温杯、投茶、注水,将那翻着热腾腾白雾的茶具推向对面的丛树,又给自己泡上一盏,捏在手里。
“见谅,我刚搬来,还不曾收拾,屋子里的陈设基本维持了上一任房主留下的样子。”阿克罗玛说完,轻啜一口茶水。
丛树点了点头,这房子的整体装修风格偏富贵大气,不说和阿克罗玛的气质格格不入,也是毫不相干。而阿克罗玛——无论如他本人所说是没来得及对房屋改装,还是不介意现有的装潢,明面上带有阿克罗玛痕迹的物品不多,或许这套茶具能算其一。
“那么,小朋友说找我,是有什么事吗?”阿克罗玛目睹丛树的那杯好茶渐渐凉掉,眼里生了惋惜的意思。
“我不叫小朋友。”丛树的表情透着不悦,嗓音不由拔高了些,但仍顺着来意说了下去,“准确来说我也不完全是找你。我听见一个女孩子的呼唤,她一声声地叫我‘路比’。我循着声音的源头找来,就到了这里。”
许是别墅空间大,男孩的声音竟激起了微弱的回音。
阿克罗玛放下茶盏,端详起丛树的脸,嘴角有了笑意,“你比我见到的另一个孩子要敏锐。”
“你果然知情。”
“我是否知情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已经认定了我知情,因此带着答案来找解题的过程。”
小灰怪头顶一盘用『念力』托举的曲奇,自里间低空悬浮飘过来,阿克罗玛顺手拿起一块,咔擦咬掉姜饼人的脑袋,“就像你现在,不正是因为不相信我,所以自己偷摸潜入了地下室?”
仿佛得到了来自训练家下达的攻击信号,小灰怪骤然调动精神力量试图勒住男孩的大脑,令他失去抵抗能力。然而强劲的精神波动如风滤过纱帘那样穿透了丛树的身体,被极致压缩后的空气在巨大的推力下震碎了他背后的窗玻璃。“丛树”摇身一变,索罗亚仓皇向门外逃去。
齿轮儿高速摩擦锯齿,在某次惯常的旋转后突然分离,两枚齿轮一左一右狙击索罗亚。轻量化后的身体得以无视部分流体阻力,索罗亚没跑出两步就被包夹绊倒,脖子上的一圈毛里掉出一颗金属纽扣。
索罗亚咬着牙怒视上方的齿轮儿,齿轮儿得手后再度连体婴似的咬合在一起,两只眼睛『锁定』索罗亚,属于电系大绝招的能量炮蓄势待发。索罗亚起身扑向齿轮儿,嘴里吐出一枚果核,精准卡在即将咬合的两个锯齿的缝隙里。身体里进了异物,齿轮儿无法再由锯齿的咬合旋转获取能量,宝可梦乱了手脚,『电磁炮』也被迫中断,索罗亚趁机踩过齿轮儿逃走。
小灰怪还要拦它,阿克罗玛抬手制止,转去查看齿轮儿的情况。这一种族生来就是左边的齿轮顺时针旋转、右边的逆时针旋转,若叫它违背自己的天性反向转动齿轮,宝可梦是很难想到、也很难做到这一解法的。阿克罗玛低声叫齿轮儿放松,手指迅速将碍事的东西取出。
沙鳞果的核。
小灰怪捧来索罗亚落下的金属物,阿克罗玛粗略一看,辨别出这是个兼具收声和出声功能的摄像头探测器,做野外考察的研究员们经常使用它记录野生宝可梦的行踪,丛树的声音也是通过它传输过来。
有趣。阿克罗玛指示齿轮儿销毁探测器,手搭上小灰怪的脑袋,宝可梦屏息凝神,使用『瞬间移动』带他和齿轮儿前往地下室的大门前。丛树等候在那里,身边没有任何宝可梦的影子。
“索罗亚没在?”阿克罗玛问道,地下通道里回荡着他的言语。
“大概是跑了吧。”丛树答得淡定,“我向它承诺,帮我这个忙,脱身后它可自行选择去处。它本就对我有怨,不愿意回来也正常。”
“没有恶系宝可梦,小灰怪的优势可是很大的。”
“无所谓,考虑到索罗亚不在场可能引发的变化,你来之前我自会备好两套方案。”
话音刚落,小灰怪脚下的土地裂纹蔓延,它和齿轮儿虽想浮空避免陷落,但……
“『流沙地狱』!”
洞开的大坑里卷起一股又一股细碎的黄沙,拖着拽着愣是把两只宝可梦带到了地下,水跃鱼和大颚蚁同样为这一刻准备多时,各种技能招呼上去,轻易就让它们失去了战斗能力。
“索罗亚在这里的确事半功倍,但大颚蚁和水跃鱼毕竟跟我好几年了,活用宝可梦的特征和习惯也不是不可以填补这份空缺。”丛树说,“大颚蚁有筑造巢穴等猎物上钩的习性,水跃鱼的鳍是定位灵敏的雷达,配合搞一次突然袭击还是没问题的。”
“Bravo。”青年赞叹一声,眼前的男孩年纪不大,心思倒是不少,“你似乎很了解我和我的手持宝可梦。”
“阿克罗玛,《利用电波干扰濒死宝可梦脑波使其重新活动的观察报告》作者。这篇实验记录因道德纠纷也算轰动学术圈了,想不认识也难。”
闻言,阿克罗玛扑哧一笑,“没想到就算出走丰缘,我依然会被我的好哥哥拖累。”
丛树皱眉,“哥哥?”
“没错,哥哥。我名为梅斯戈尔·阿克罗玛,雷蒙德·阿克罗玛是我的双胞胎哥哥。”
男孩失语,随即眼神一凛,“我凭什么相信你。”
“信不信随你,或者你想和我一同进入这扇门,亲眼看看我是否在做违法研究,或者囚禁了一名无辜女孩?”阿克罗玛无所谓地笑了笑。
这场对谈由阿克罗玛暂时取得主动权,原因无他,阿克罗玛给地下室改装了密码、指纹、口令、人脸识别的四重认证,其用心程度不知道比他那东一个破损箱子、西一个积灰家具的住宿区要高出多少倍,因此丛树被身份认证拦截时直接放弃了暴力拆迁的法子。
“你是听见了我打电话约人明天见面的。”丛树说,“所以,如果我出了闪失导致明天无法赴约,你可能又得连夜搬家。”
“行行行。”阿克罗玛倒是好脾气,一口气解了两个密码,“太斤斤计较小心找不到女朋友。”
丛树:?
“哦,别误会,我是在对口令。”青年笑着指了指密码锁,在一声“认证通过”里又刷起了脸。
沉重的铁门缓慢让出一条足以让人通行的路来,阿克罗玛先行,丛树紧随其后。
门内的世界大大出乎丛树的预料,雪白的实验室正中居然是一棵淌着金光的树,除此之外只有几台不知名的机器和一张床,没有被当做实验体的宝可梦,也没有被困的女孩。
男孩抬起头,金树是屋顶的投影灯打下的,那些自叶片尖端垂落的光线像极了金色的流沙,并没有实体可言。
“如何,你的好奇心有得到满足吗?”阿克罗玛问道。
“但我明明有听见……”
“是这个吧。”阿克罗玛了然,他走到一台机器前,调试了一下旋钮,悲伤的女声再一次钻入丛树的脑海。
「路比……我们不是为了并肩作战的这一刻才特训至今吗?为什么,为什么要丢下我……」
阿克罗玛满意地看着男孩越来越凝重的神色,又在几个按钮上操作了一番,这下丛树脑子里的声音就像炸开了一样乱哄哄的。
「参赛者,小田卷选手!您在对战塔的下一轮对手已准备就绪,请随我进入会场。」
「留下来的我要做的工作就是阻止你,闯入者,让我好好分析你吧?」
「来,让我们开始这场战斗吧!」
「‘人类与宝可梦与大自然的共存’啊……我知道这是很重要的事,但是要怎么展现出来呢?」
……
阿克罗玛每动一下,那些声音就会变换成不同的人、不同的语气,他们都在和丛树说话,却没有一个人真正是在对丛树说话。
男孩静静抬眸。
青年笑了笑,一把关掉仪器,“感觉如何?我暂且叫它‘记忆引导程序’,我的小发明。”
“记忆……”丛树冷笑,“只怕它引导的不只是记忆。”
阿克罗玛面露惊讶,他眯起眼睛仔细打量这个不起眼的小孩,觉得自己有必要对他重新进行评估,感兴趣之余,仍难掩欢喜。
“你叫什么名字?”
“丛树,小田卷丛树。”
“原来是小田卷博士的儿子,那确实动不得。”阿克罗玛沉思,“你知道平行世界吗?”
“有研究推测,雪拉比可以做到自由穿梭四维空间,而神奥的时间之神维度更高,祂拥有回溯和预见的力量,也就是五维空间,也可以叫平行世界。”丛树说。
阿克罗玛没有评判他的说辞正确与否,而是打了个响指,小灰怪瞬移至他身前。
“别紧张。虽然你的头脑挺灵光,但接下来的内容我想还是由小灰怪协助我演示比较好。”无视了丛树身旁紧绷的宝可梦们,阿克罗玛掌心覆上那棵金光璀璨的树,“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投影的树。”丛树照实回答。
“有一版关于世界初始之树的创世神话说,一颗世界之种播下,它会逐渐长成参天大树,一个新世界也由此诞生。截止现在,没有任何人切实见过世界树,比起‘阿尔修斯创世论’,‘世界初始之树论’一直被当做野史。”阿克罗玛说,“我的研究,正是以此野史为根基。”
“假设把一个世界看做一棵树,我们现行的时间线——也是走向具有唯一性的历史进程,就是这树干。”青年的手在树干上游走,忽的转而指向分叉的树枝,“而树枝,就是那些在某个节点,因为做出了不同选择而获得的崭新可能性。它们与我们现在所处的主干共同延伸,因此一些既定的事实不会被改变,比如你的生父永远只会是小田卷博士,而非其他人。本质上,我们仍在这棵树里前进。”
阿克罗玛又是一个响指,小灰怪运用起自己的超能力,在这间实验室里复制出了一大片相似、但高度参差不齐的金树虚影,浪潮一样的金色转瞬淹没了他们。
其实讲到这里,再结合小灰怪制造的树海,丛树已经能够猜到他的观念。以这片幻象的密集度、精致度和稳定度来判断,他确信阿克罗玛保存了实力,这人一开始就没对他抱有杀心。
同时他也相信了,眼前的这个阿克罗玛同自己了解的那个阿克罗玛并非一人。学术圈对阿克罗玛的主流看法大多是批判他为测试和激发宝可梦的潜能不择手段,尚未取得成果时,这样一个科学狂人断不会从自己的领域分心来研究八竿子和宝可梦打不着的内容。
“而我提到的平行世界……是我们赖以生存的这棵树以外的其他相似存在。”阿克罗玛说,“树与树之间通过根系网络和真菌网络共享资源、传递信息,在我们不可知的领域,宇宙的运行法则说不定也是如此。”
“在那些相似又不同的世界,你的生父或许不再是小田卷博士,你的名字不再是小田卷丛树,你的爱好也不再是野外考察,而是宝可梦对战或者华丽大赛——我将这种同位却有着细微差异的存在称为‘共魂者’。”
“我沉迷于探索‘人’的种种可能性,记忆引导程序给了我突破五维空间的契机。虽然达不到肉身穿越的要求,但是利用脑波同调获取信息足矣。我观察过了,每调整一次频率你的表情都会有变化,说明你可以和任意波长共鸣。”阿克罗玛笑道,“所以我怎么会舍得干掉你呢,你可是千年一遇的实验样本。”
丛树笑道:“那你是现在就打算动手,把我强行留在这里?”
阿克罗玛摆手,“不不不,我跟哥哥最大的区别是我会征求实验对象的意见。况且程序目前不够完善,就算你留下来了,对我的帮助也有限。遗憾归遗憾,但还是下次再邀请你好了。”
男孩注视着身边的金色树海,若有所思。
“其实我很不喜欢你提出的‘共魂者’概念,哪怕平行世界真的存在一个同样把野外考察视作毕生所求的小田卷丛树,我也不认为那个人是我。”丛树淡淡地说,“但托你的福,我得以更清晰地认知‘我是谁’。”
“我的荣幸。”阿克罗玛颇有风度地笑道。
两人出乎意料地和平告别。临行之际丛树看到了因打斗而碎裂的住宅窗户,又想起乱七八糟的地下室通道,于是主动提出赔给阿克罗玛一笔修缮费用。青年笑称他若有赔偿的心思,不如未来用实验数据来抵,成功让男孩彻底噤声。
“真的不留下来吗?这个点恐怕古辰镇的宝可梦中心也没有住宿空位了。”
丛树满不在乎,“我可以睡野外。”
阿克罗玛拗不过这个犟小孩,无奈地打开别墅大门给他放行。
男孩一只脚跨了出去,又收了回来。
“我还有一个问题。”他说。
“请讲。”
“你说你有双胞胎哥哥——你是从小到大都叫他哥哥,没有改口过?”
阿克罗玛一愣,他怎么都没想到丛树最后的问题会是这个。
“或许吧。有时候我也会叫他混蛋哥哥。”阿克罗玛笑道。
这一刻,丛树的脸上出现了阿克罗玛看不懂的情绪,这份异样很快被他压了回去。
“我知道了。谢谢。”
远眺男孩渐渐模糊的背影,阿克罗玛终是没忍住一声叹息。
“真不知道你的未来是福是祸……在给我提供足够的实验数据前,可千万别死了,小丛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