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壳比岩石厚，背甲之上布满密密麻麻的花纹，有漩涡状的圆圈，也有其他形状各异的图案。月亮从云层中透出一丝薄薄的光，把背甲照出深绿的颜色。

    “千年龟向来是祥瑞之兆，你这老龟怎么反倒净想着谋害人命？”

    岳青罗心里隐约理清了这老龟和山蚌之间的关系，准备动手除掉它。谁想她刚准备抬手一击，就听得后面的房屋传来一阵一阵的爆裂声。

    她回头一看，住满人的小屋子外面几乎被诡异的蓝焰完全包裹住了，墙壁中的砖石被烧得发红，流淌出来的热汽把空气都烤得扭曲。

    这种火并非业火，却与业火同宗同源，它被诸神成为“浴火”。普通的火与水不容，浴火却截然相反，它能在水中燃烧，亦能融于江河湖海。

    浴火能重塑人的骨血皮肉，故有“浴火重生”之说；但浴火也能烧碎人的灵魂，普通活人要是经过浴火照烧，灵魂便会彻彻底底变为灰烬，生生世世不得超生。

    岳青罗知道这其中利害，也顾不得其他，一心先扑到救火上。渡海之水漫天铺下，将浴火一簇簇冻结。神力注入冰晶之中，将海水连同里面的浴火灭得粉碎。

    她撸起袖子准备回过头来收拾老龟，转身却见到鼻青脸肿的陆绥蹲在自己面前。

    “你？”

    “救他的人是他那个徒弟。”陆绥捂着嘴角的淤青下意识笑了笑，疼得他龇牙咧嘴，“他们没用魔法攻击，纯物理攻击我没防住……但是，但是我从他们身上拿到了这个！”

    他从裤腰处取出一本书，里面的文字既不象形，也不简单，他看不懂。但缠斗时他看见那老龟的徒弟一直护着这本书，他就知道这书定然有用处。

    水神和大江给的武器果然管用，那块手表在关键时刻划了老龟一刀，老龟徒弟这才阵脚大乱抛下书离开。

    听他说完，水神欲言又止，纤长的手指抬起又放下，最后她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陆绥看不懂她什么意思，他想问，结果一说话又牵动了嘴角的伤，他吃痛，又把嘴闭上。

    岳青罗轻轻走上前，一只手托住陆绥的下巴，另一只手在他面前挥了辉，动作轻得不能更轻。蓝光所及之处冰冰凉凉，发烫的伤口很快便愈合了。

    “以后做事不要这么冲动，让他们跑了也总比你自己受伤要好得多。”女人把手里托着的脸来回看了又看，确定没有其他伤处后又温温柔柔对他说，“还有，等这趟回去以后，让大江和老孟教你点格斗技巧，省得以后打架都打不过别人。”

    如果不是夜幕笼罩，岳青罗一定能看到眼前人的脸色变化——由青转白，由白转为通红。

    “你发烧了？脸还挺烫…”神力撤回时，水神总算触到眼前人的皮肤温度，她摇摇头不解，“不应该啊，我看你身上也没其他的伤了……”

    陆绥把头从对方手上抽出来，连连摆手，“没…没发烧，我是，我是被那个…被刚才那个火熏的，被火热的，都热出汗了……”

    他匆忙用手揩了揩脸，一双眼睛看向鞋尖，怎么都不愿意抬眼再看同伴。

    “真假？”

    岳青罗看出面前人神色异常，正打算上前再号号脉，却见同伴连连后退第五步——

    “真的，被火热的。你…你…我们不去看看这些村民吗？他们被火烧了，没事儿吧？还有这本书，书里讲的什么？看起来好像对他们很重要的样子…”

    “他们应该没什么事。”水神不再继续追究同伴的异常，反而接过书翻看起来，“浴火灼人却并不会让人觉得热，浴火是寒火，灼人不烫，只烧人的灵魂。他们的肌肤血肉没实打实和浴火碰上就没事。”

    “那这些砖瓦房子？”

    “都是真的。只不过按照老龟布的阵，这些房子到时候会吸干里面人的精气元神，最后变成给老龟延寿的贡品。现在老龟走了，这些房子倒也还能继续住，老东西也算功德一件了！”

    “哦。那…那这个书里是？”

    “是老东西延年益寿的方子。”岳青罗一页一页看得仔细，“这里面记录了山蚌的作用和山珠的炼法……但奇怪的是，如果按照这个法子来炼山珠，不应该会引出那么多怨气极强的灵魂才对。”

    “什么意思？”

    陆绥看着手里的天书，没听明白。

    “意思是老龟给的方子还是很平和的，既不需要剥离活人血肉，也不需要人蚌结合。这里无非是要人和蚌结契，以人血滋养蚌魂而已，这种方子在精怪修行中很常见，算不得残忍。但你想想现在的布赫村，他们的手法残忍狠毒，看着不像出自老龟之手。”

    “那会不会是有人篡改了这方子？或者说，是不是流传下去的过程中，乌龟精重新修改了方子？”

    “你记不记得之前有人说过，炼山珠这件事不是代代流传的，而是断掉了很长一阵才重新开始炼的。扎木和老李，他们都是找到了村志里记载的方法才知道山珠存在的，那么在中间断掉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又是什么让他们中断了孕育山珠？”

    “也是。不管再怎么变迁，这种一本万利的生财之道他们不会轻易放弃的。”

    “源头在这里，趁天还没亮烧掉这本书。我会上报派人追捕老龟的下落，先问问他的炼珠方法从何处得来的，如果是他自己得来的，那么我们能保证这法子不会再流落人间；如果不是，我们也会继续追查下去。”

    “那他们怎么办？”

    “他们就在这儿住着吧。”

    海水漫灌，一栋栋屋子在水下经受荡涤。等潮水褪去之后，这里无端端又多了一层天堑。

    “这些房子的方位一变，那些妖魔鬼怪轻易进不来。等他们醒了，也不会记得什么老神仙，等他们醒了，会有别的办法维持生计的。”

    陆绥点点头，不再发表任何意见。他回头看一眼，这些人算得上是布赫村村民们的老祖宗，他们安睡在梦乡，既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也不清楚以后会发生什么。

    等他们醒来以后，没有“老神仙”，更没有什么保人世世代代衣食无忧的生财之道，他们或许会像以前一样开垦农田，或许依旧会受战乱波及，但没有了山珠和蚌女，就不会有孽因和恶果存在。

    山脉闭合，月色化开，整片夜空从浓厚的深蓝变为鹅黄，铺满了人眼前的所有角落。等到鹅黄渐渐隐去，山和村落都已经消失不见；身边是云雾缭绕，眼前是流水潺潺。

    陆绥跟着岳青罗走过水上小桥，看见一座华贵宫殿：琉璃瓦翡翠檐，白玉砌墙，青罗织窗。宫殿周身被淡淡的薄雾萦绕，雾气浅香，叫人闻一闻就心生向往。

    殿前守卫穿得不像守卫，像陆绥周末常见到的遛鸟大爷。他作揖，看也不看旁人，只问岳青罗：

    “原来是水神殿下，您今日怎么得空来我们这”里？”

    “有急事上报昆仑，烦请通传一声。”

    守卫斜睨一眼陆绥，微微躬身，“您稍等，只是这位？私自带冥界鬼魂上来是违反规定的，您…”

    话还没说完，岳青罗便抬眼迎上了守卫的眼睛，周遭雾气流动得越发缓慢，温度也有些冻人，守卫不再继续说话，欠了欠身离开了。

    陆绥冻得在原地跑步，丝毫没意识到寒冷来自身边人，他更多的是好奇——为什么作为一个死人，自己还是时常有冷暖饥饱的感觉。

    “水神殿下，山君让您和他一起进去。”

    宫门开合，守卫不再用余光打量陆绥，而是以同样恭敬的语气邀请两人进入。

    “我？”被点名的人猝不及防，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算了算了，没必要破坏你们这儿的规矩，我在外面等着就好。”

    “让你去你就去，别那么多废话！”

    岳青罗大步流星走在前面，语气坚决，不容置喙。

    宫门奇高，宫殿中四处可见别出心裁的布置——白云作软垫；薄雾作屏风；柳叶如丝绦垂在屏风之下，好比一束又一束青碧色的流苏。

    屏风后的人背手而立，他身形挺拔，只站在那儿就让人想起屹立悬崖边千万年不倒的苍松。

    “参见山君。”

    岳青罗单膝跪下，头也不抬。

    “青罗，好久不见。”

    屏风后的人声如洪钟，一句话在耳边萦绕，回音久久不散。

    “山君，青罗此来是为人间秩序。有精怪钻营歪门邪道，妄图借人类之手为自己修炼提供精魂，此事险些扰乱渡海中的时间线，另有无辜者被不断牵连其中，所以我想…”

    “青罗。”山君摆摆手，屏风消失，“你说的可是他吗？”

    岳、陆二人一愣，旋即看见原来摆放屏风的地方多出一举担架，担架上放着一只巨大的乌龟，只是这只龟已经死去多时了。

    岳青罗走上前细细端详，龟壳上的花纹、颜色都和昨晚他们遇到的老龟一模一样。她心一沉，小声道：

    “昨天和他交手的时候我绝没下狠手，怎么会？”

    “自然不会是你。昨日少司命观测到浴火时便已上报了，我们的人下界查探，在氓山后面发现了他，他的精魂已经被人吸干了，龟壳上的纹路也被人拓下，你看他干瘪至此，必不可能是因你而亡。”

    “那是？”

    “毒杀。”山君一字一顿，“他是被人毒杀后吸干精魂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