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汽氤氲，湿气扑面而来，灰得发黑的云层几乎要垂到地面上，光是天气就为故事打好铺垫。谭彦从家里翻出几袋零食分给众人，也算做足了“听故事”的准备。

    “要追根溯源的话，这一波得到四十年前。”

    屋子里煮着热气腾腾的茶，有关布赫村的拼图在这一刻才真正意义上拼凑完整。

    最古老的村子往往都因为战乱聚集起了不同信仰、不同民族的流民。他们在这里建立起村落，他们融合了彼此不同的习惯，建立起一个隐藏在山坳里的“世外桃源”。布赫村也不例外。

    最早的布赫村人在逃难至此之前也曾靠农耕打猎为生，聚集在此之后，他们遇到了一位年长的老者。老者给他们提供食物、住所，还教给他们一种生财之道——养山珠。

    普通的珍珠大多从海里的贝类中获得，即便是价值极高的东珠也不能脱离水源的滋养。唯独山珠是个例外，山珠以山蚌为母体，无需任何水份即可培育出成色极好的珠子。这种珠子比东珠更为稀少，除了成色好之外，还有极高的药用价值。

    据古籍记载，佩戴过山珠的人大多都能够延年益寿；而身患长久不愈顽疾的病人在佩戴过山珠之后，沉疴痼疾也很快便能痊愈；如果将山珠研磨成粉末吞下，还能保吞食之人一生无病无灾。因此这种珠子有市无价，就算是皇亲贵胄有时都难求一颗。

    “这些延年益寿的功效在本质上是借命。培育山珠以健康人的骨血和灵魂为依托，孕育山珠的人被吸干净魂后死去，得到山珠的人就能得到山珠中的精华。再后来，有心者甚至不满足于健康的躯体，转而寻找生辰八字相合的人，这样一来，珠子的价值更高，掌握山珠培育之法的人身价也就跟着抬了上去。”

    岳青罗说着，神色中表露出些许鄙弃，“无论是什么样的统治者对延年益寿、长生不老这种事情都求之不得，布赫村几千年在这里不遭屠戮的原因也在于此——统治者有需求，布赫村能满足，所以无论什么时候，这里都是安全区。”

    “这种生财之道一直到近代外侮入侵时才断掉。外族不懂其中关窍，自然也不会在这里求什么。布赫村也只在那个时候短暂出逃过一段时间，等到战乱平息，村民便又重新搬迁回来了。”

    “在迁出去的那段时间，山珠培育也自然而然跟着断掉了。何况那时候到处都是战火，能保证活下来已经很不错了，布赫村的村民们就也只能和其他的流民一样四处做工。十几年战乱结束，掌握山珠培育技术的老人死的死伤的伤，他们的后代有了其他生计，也就慢慢把山珠生意抛弃了。一直到扎木这一代，原有的手艺满足不了他们的需求，这门生意才重新回到他们视线之中。”

    四十年前，村长扎木无意间得到那本载有山珠培育方法的村志，他又刚巧碰上四处求山珠而不得的某位贵人，两相合计之下一拍即合，扎木回去便将这门生意告诉给了几个值得信任的村民。他们以亲缘关系作为纽带，借已经出村人的手和买家的便利物色母体。

    王皓轩就是其中一位。他本打算救下周敏后揭发村子里的这些事情，却不想在逃亡过程中被老李打死。周敏不仅没被救出来，反而被发现其生辰八字和身体状况十分适合成为珠母。

    “人的寿命有限，可供吸食的精魂骨血也因此很有限。养成一个蚌女要耗费很大功夫，可一个蚌女一生最多也就只能产出两到三颗山珠。等到山珠产完，蚌女的寿命到头，就要物色新人作为山珠的母体。珠母不同，珠母的体质天生与山蚌相合，珠母不但能孕育山珠，其血液还能延长普通蚌女的寿命，这样一来，山珠的产量会提高，这些人也乐见其成。”

    “被选中的人会和山蚌融合为一体，所以蚌女的容貌会变。为了更好地控制珠母，他们没有把周敏送进山里，而是给她找了一个名义上的丈夫，让她住在村子里。这也就是为什么谭彦来就职的时候周敏就已经在村子里了。”

    “对于想获利的人来说，珠母圣洁不可玷污，自然要像宝贝一样供起来，但那个名义上的丈夫却不这么觉得。和周敏相处久了，他就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当这种心思为人察觉，自然会被人认为是阻拦了他们的发财路。趁周敏外出的空档，那家人被清除得干干净净。有了这个前车之鉴，珠母也不会再由其他人看着，只要在村子里安安分分待着即可。”

    “谭彦到村子里来其实算是个意外，他让周敏看到了逃出去的希望。只是被困在布赫村这么多年，她和山里的蚌女或多或少都有了些感情，所以她开始谋划带着她们一起离开。她本身已经非人非鬼，执念太重就会吸引来想要利用这些执念的人。”

    “后面的事你们基本就都知道了。她给谭彦喝的是避免被业火灼烧的药；浴池里的不明生物是山蚌，这种蚌长在山里，形态多变，村民们见到的一般都是它在地上的样子，所以当它出现在水里的时候没人认出来，他们还以为是什么怪物。那些残肢断臂也不是真的有什么新鲜的凶杀案，它们属于蚌女原生体，仅此而已。”

    “那现在，她们？”

    “她们去了自己该去的地方，如果入轮回转世投胎，她们会过上好日子的。”岳青罗听懂了谭彦的话外之音，又补充一句，“布赫村的村民不值得可怜，亲自参与其中的主谋算是被她们手刃了，剩下的这些大多都给老李他们帮过忙。卖山珠所得的利也基本被均分给家家户户，这样算起来，没一个是无辜受牵连的。”

    “我知道，可我毕竟在这待了好长一段时间，他们其实对我都还不错……”谭彦声音越说越小，一时竟也觉得茫然，“工作这几年，村里家家户户的情况我以为都已经了如指掌了，谁知道里面还藏着这么一个秘密！要是我早知道，我…我也什么都干不了。”

    “那是当然，这件事情在你没出生之前就存在了。村子里的固定人口基本不变，因为他们自己吃下了山珠粉，所以他们也能延寿。如果不是周敏用了业火，他们即便受了伤也很快能痊愈。说到底，这些人总归是咎由自取，谁来都没用，人的业障总需要自己还的，所以你无需有什么自责的情绪在这。”

    “我明白。”谭彦点点头，想问的问题始终问不出口。

    大江见他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猜到了他心中所想：

    “放心吧，差不多到明天早上他们就会醒过来的。你照常做你的工作，过去发生的一切都只当没发生过，日后他们生老病死都有命数注定，你就不用多担心了。”

    谭彦瞥了一眼窗外，一样稀松平常的云，一样随处可见的天，明明看起来什么都没有变，却又什么都变了。他深深叹了口气，又想起什么：

    “对了，我在村长家里找到一些东西，可能对你们有帮助，要去看看吗？”

    区区几天时间，村长家的院子里已经钻出了杂草。一行人再回到这里时，各有各的心情，对一屋子琐碎也无心留意。

    谭彦说的东西放在村长的卧室里，一个方方正正的保险箱孤零零摆在角落里，上面还放着一盆快要干死的花。

    “这个是密码。”谭彦从口袋里递过去一张打卷的便利贴，“这是我找他们俩户口本的时候里面夹着的，我试了试，能打开。里面的东西…有点特别，所以看完我又锁回去了，你们看看有没有用，有用就带走吧，要是没用回头我就把它们烧掉。”

    很快，众人就知道谭彦所说的“特别”指的是什么了——保险柜里放着几本厚厚的档案袋，档案袋的封面上写着山珠买家的名字，里面是买家的资料；另有两本厚厚的笔记本，里面是扎木的笔记，记载着从重新培育山珠至今的点点滴滴。

    “这人…这人真是个天才！”司泉翻看着笔记本里的内容，“他也知道做这些事犯法，也知道做这些事不对，这还特意留一手记下来，是准备以后落网了拿这个要挟买主吗？”

    “这个倒是个好东西，收好了发给夏秋，让她帮忙查一查这些都是什么人，说不定我们要找的人就在其中。”

    “青罗，你看看这是什么？”

    顺着司泉的手指看过去，停留的那一页上画着奇怪的图案，构成图案的线条错综复杂，看得人眼花缭乱。在一本全是文字记述的日记里，这两幅图案显得格格不入又引人注目。

    “这不是我和老孟看到的图腾吗？”瞿麦回想起上一次见到这图案的地点，“我们去的那个古村落里全是这样的图案，就是它。”

    “那也就是说，你们一开始看到的古村落有可能就是布赫村？”司泉皱着眉头思索这一路来的细节。

    “地点不对啊。”瞿麦也同样疑惑，“何况那个古村落里面已经没有人了，可是布赫村里还有这么多村民呢！”

    “这个？这个不是什么图腾。”谭彦也凑过来看，“这是我们村子里的地道，村长说是老祖宗留下防山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