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听见声音之前,乐云萝一直以为师父是女子。
毕竟放眼殿内,除了音修院的长老长得还算文秀,其余长老大多身材健硕,胡子花白,可眼前这位师父却身形纤细、气质荏弱,偏一开口却是低沉男声,实在叫人诧异。
乐云萝心下存疑,却也不显露,缓步走到宫湟钰身前。
既然师父说不必行跪拜之礼,她便依言直立,但基本礼数仍是周全:“弟子乐云萝,拜见师父。”
宫湟钰一见着她的脸,眼睛顿时笑成月牙:“哎哟喂,瞧瞧是谁眼光这般独到,收了个小美人当徒弟!”
他上下打量,目光落到她衣物时却嫌弃地皱起眉头:“我的乖乖,你莫不是去粪坑里滚过一圈?这般腌臢气,成何体统!必须换身干净的。”
话音未落,他随手一挥,红裙便化作鹅黄色襦裙覆在她身上,鲜亮活泼。又将她头上两道羊角辫散开,挽成半披发的雅致模样,随后推着她走向殿中铜镜。
这一番改造堪称脱胎换骨。
乐云萝早知自己与原主生得相像,此刻面容洗净,愈发相似。
宫湟钰望着镜中人,满意地拍拍她肩膀:“虽比本座还差些火候,倒也算是外头弟子里最出挑的。”
闻言乐云萝一脸苦笑,原以为师父选中自己是因天赋异禀,如今才知竟是因容貌出众。与师父的初次会面,让她又添一分新印象,这师父,是个颜控!
然而这还不算完。
宫湟钰对美的执着远超寻常女子,围着她打转时嘴里直念叨:“瞧瞧这腰肢、眉眼、发量……啧,虽比不上本座,但勉强能算师门颜值担当预备役。”
话音未落,他不知从袖中何处摸出一把银簪,眼疾手快地别在她发间:“这蝴蝶步摇配你今日的襦裙正合适,记住了,咱们符院走出去的人,衣角都得沾着仙气!”
紧接着,各式头簪如变戏法般从他袖中飞出,纷纷落在她头上。
乐云萝只觉颈间发间越来越沉,那些镶珠嵌玉的簪子压得她脖颈发酸,险些抬不起头。可师父仍兴致勃勃,指尖还夹着支珊瑚簪子,正要往她发间添。
“师父!”她终于忍不住叫苦,“再戴下去,徒儿脑袋就要断了!”
宫湟钰这才意犹未尽地收手,目光却忽然落到她腕间青玉镯上,立刻凑上前捏住她手腕端详:“哟,小徒弟眼光不错!这镯子成色极佳,比我那些翡翠通透多了,既美观又能防身,妙啊!”
“谢师父夸赞,这青玉镯是青荣大哥送我的。”乐云萝扬起手腕得意道。
谁知宫湟钰脸色瞬间垮下来:“可是音修院那个老气横秋的弟子?”
见她点头,宫湟钰撇嘴道:“酸不溜秋的糟老头子!以后你既入了我符院,就不许跟其他院弟子多嘴,想解闷?师父自会带你下山看戏去!”
“下山看戏?”乐云萝面露狐疑,“宗门规定,无要务时弟子每月只能下山两次,师父身为长老更是每月仅一次,咱们难道要现在……”
“笨!”宫湟钰用扇子敲她脑袋,“出不去不会翻墙?有你师父在,天塌下来本座顶着!”
说罢他抖开锦帕,突然正色道:“给我记好了,符院四大铁律:
第一、不许穿灰扑扑的粗布麻衣晃我眼前,脏了本座的眼;
第二、每日晨起必须对镜笑三笑,气色蔫巴有损符院颜面;
第三、若有人夸你好看,记得补一句‘全赖师父调教有方’。
第四、凡是外院的弟子,都不准跟他们说话。”
乐云萝听得懵圈:“那……修炼呢?”
宫湟钰翻了个惊天白眼:“急什么!先把仙气养足了,练功哪有梳妆打扮来得紧要?”
乐云萝:……
这师父,怎么看都不太靠谱啊。
宫湟钰摇着扇子,喜气洋洋地推着她往弟子屋走。
门扉轻启,一间装潢华丽、四壁洁净如霜的屋子映入眼帘,看着这比预想中奢华数倍的房间,乐云萝怔了怔,该说不说除了师父格外臭美这一点对她来说不怎么友好,其他的待遇倒是好到爆炸。
到了住所,宫湟钰总算摆出几分师父的架势,故作正经道:“哎呀,初次见面,师父也没什么贵重物件,这样吧,把我的小匕首送你。”
乐云萝着实受宠若惊。先前被一通打扮时,她还以为见面礼已足够丰厚,没想到师父竟还有后招。
只见宫湟钰摸出一把精致匕首,剑身镌刻着栩栩如生的牡丹,既具观赏性,又透着杀意。
“记住了,”他晃了晃匕首,“外头若有人敢嘴贱说你丑,直接划花他的脸!出了事有师父兜着,别被欺负了才哭哭啼啼,丢咱们符院的脸面,听见没?”
乐云萝忙不迭点头:“听见了,师父!”
师父不让她跟别的院派弟子说话,乐云萝倒也听话,想把锦囊里剩下的几颗丹药用信鸽送给绯衣,却发现屋里没有笔墨纸,便去大堂找师父请示。
此时,宫湟钰正懒洋洋地躺在贵妃塌上,听闻来意后摆摆手:“本座向来宽宏大量!下山?自然是想去就去……”话未说完,他突然捏住乐云萝的后脖颈。
乐云萝不明所以:“怎么了?师父。”
宫湟钰从兜里掏出个沉甸甸的荷包,在掌心抛了抛:“去买笔墨啊?”
乐云萝点头:“正是。”
宫湟钰忽然以手掩唇,冲她疯狂挤眉弄眼,轻咳一声:“正好山下李四家的梅子酒该开坛了……”
乐云萝先是拧眉,随后恍然大悟,从宫湟钰手中接过荷包:“弟子明白,这就下山给师父带酒回来。”
宫湟钰假意呵斥:“胡说!我何时说要喝酒了?不过看你这么孝顺……”他语气一转,眼尾上挑,“刚来就知道给师父买酒,荷包里的银钱别留着,想买什么尽管买,师父请你。”
走到山脚下时乐云萝的脚步还在发飘,只觉得她这师父管得实在太松,才这么会儿工夫,她竟已晃晃悠悠来到了山门口。
世人皆说落日宗邪门歪道,视生死如草芥,宗内长老个个乖张怪诞,弟子皆为邪教中人。书中更言之凿凿,称落日宗乃修真界唯一收纳魔修的宗门,满门奇葩、乌烟瘴气。
可亲身感受下来,乐云萝却觉得这儿挺好,除了一宗之主瞧着有些胆小怯懦,师父偏爱臭美,其余种种,与别的宗门并无二致。
这里简直堪称她的理想宗门,规矩宽松,见了长老师叔也不必刻意行礼,只因师父早有吩咐,不准与其他院派弟子长老交往。
乐云萝自穿书来便一门心思琢磨着如何逃离男主追杀,直到此刻才真正见识到古代集市。大白天里,乡邻多在田间忙活,集市上行人寥寥。
她先到文房店购置笔墨,又在一处巷子里用纸包好丹药,附纸写明来意,借着信鸽传给绯衣。念及师父不许她与别院往来的禁令,她打定主意今后只通过书信与对方联系。
师父也真是的,让她买酒却不说清楚店铺位置,害得乐云萝一路打听,赶到时天色已暗。此时梅子酒所剩无几,她便每样品种都打了几壶,想着这么多酒够师父喝上半个月,便一股脑塞进锦囊里。
反正天色已晚,晚些回去也无妨。
乐云萝左右张望,抬手叫了辆牛车。
对叶灵漪等人而言,她不过离开一两天,可对乐云萝来说,却经历了十二天的煎熬才成功进入落日宗。
她必须回去刷个脸,让大家知道自己并非逃跑,而是真的拼尽全力去拿凝婴丸了,尤其是谢峤,临行前赠予的丹药着实帮了大忙,若不是他,自己恐怕遇不到绯衣,更不可能如此顺利通关,回去后定要好好道谢。
乐云萝又在集市里逛了一圈,但凡能入眼的物件几乎全买了个遍,那架势堪比准备年货。无奈锦囊容量有限,她只得将装不下的东西一股脑挂在腰间。
乐云萝伸手拦下一辆牛车,正往荷包里掏银子时,车夫汉子突然怪叫一声:“嘿,小姑娘!我瞧你面熟得很,莫不是上次想骗我车的那个?这次又打算耍什么花招?”
骗车?
乐云萝在记忆里搜索一圈,困惑道:“您是……?”
车夫老汉见她没印象,忙提醒:“就两天前!去望仙镇那次,我家牛病了走不动道!”
“大爷记性真好。”乐云萝尴尬地干笑两声,“这都还记得呢。”
老汉哼了一声:“那是自然!别的不敢说,我就这点本事,谁欠我钱、骗我车,我都记得一清二楚!”说罢,他上下打量乐云萝此刻的装束,语气陡然一变,“哟!发财了?这衣裳布料可比两日前华贵多了,瞧着仙气飘飘的,跟个小仙人似的!”
乐云萝被说的脸红,摸出一锭银子塞到车夫手里。
老汉见钱,立刻眉开眼笑,腰都弯成了虾米:“哎哟!哪能说您骗车呢!您分明是活菩萨转世!说吧,这么晚想去哪儿?”
对了,她还没问谢峤住的地方叫什么,只记得是在某座山顶。乐云萝忙从锦囊里掏出谢峤画的地图,指着其中一处小屋:“师傅,去这儿。”
“这地儿?”车夫瞅了眼,为难地叹了口气。
乐云萝心头一紧:“去不了吗?”
“唉……”车夫搓了搓手,“实不相瞒,小姑娘,我把钱退你吧。最近这山上突然冒出几只妖怪,上山的人十有八九没了踪影,尤其是夜里,妖兽横行……白天拉车我还敢试试,这大晚上的……”
乐云萝二话不说,又抓出一把银子晃了晃:“这些够不够?还肯送吗?”
车夫眼睛瞬间亮如铜铃,忙不迭点头:“够!够!有银子万事好说!您坐稳了……”
乐云萝坐在牛车上心神不宁。
自打车夫说她离开的这两天山里突然出现了妖怪,她的心就跟着悬上了,明明之前来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一走,就来了妖怪。
她越想越担心,最厉害的女主还在养伤,男主不过是筑基修士,谢峤虽不知具体修为,可身子那般孱弱,万一被妖怪抓走可如何是好?
想到这儿,她连忙朝车夫喊道:“师傅,能否再赶快点?我有急事!”
老汉扬起鞭子抽在牛背上:“姑娘莫急!我这车可是十里八乡跑得最快的!您抓稳了……”
这一鞭子下去,老牛猛地撒开蹄子狂奔,乐云萝眼疾手快抓住车沿,才没被颠下去。
老汉边赶车边念叨:“姑娘,您咋偏要夜里上山?山上妖怪扎堆,万一被掳了去可咋整?再说您瞧这地图上的屋子,孤孤单单一座落在山顶,您就不担心住这儿的人?就算您修仙问道,也不能不管家里老母亲啊!”
见车夫误会了,乐云萝赶忙解释:“师傅您想岔啦!那屋子里住的不是家人,是我认识的朋友,一共三人。他家出了些变故,我这才急着回去帮忙。”
老汉意识到自己多嘴,讪讪笑道:“是我瞎操心。不过您这朋友也真奇怪,放着山下不住,偏要窝在妖怪扎堆的地儿。要不您劝劝他,赶紧搬下来吧!”
“是吗?”乐云萝十指捏紧车沿,目光忽然凝在月光下的地面上,前面那道影子的头顶,竟长着一对犄角,身后还拖曳着一条细长的尾巴。
“姑娘在看啥?”
她猛地抬头,一张布满绒毛的牛头近在眼前!乐云萝惊得滚下车,淡黄色衣袖蹭上土灰,牛车在前方停下。
害怕地环顾四周,半山腰漆黑寂静,唯有乌鸦的怪叫和风声刮过树叶的沙沙声。
乐云萝从地上爬起,盯着车上的牛头厉声问:“你是谁?真正的车夫去哪了?”
老汉咧开嘴:“我当然是车夫啊。”
乐云萝后退半步:“不,你不是。车夫是凡人。”
“嗨,你说这张脸啊……”牛头一晃,瞬间变成老汉的模样,变完后还冲着她挤眉弄眼,“咋样?我这伪装还算逼真吧?”
乐云萝捏紧衣角慢慢往后退:“确实逼真,也确实能骗人。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不对劲,大晚上独自拉车,拿了银子先说山上有妖怪不肯走,可若我不坐车,你这车分明也是往山上走的。”
老汉咧嘴一笑:“那你为何还敢上车?”
乐云萝道:“不过是不信邪,侥幸想着或许是自己多心。”
她盯着对方眼底流转的幽光,硬着头皮道,“现在看来,这一念之差果然着了道。我没灵力,你要杀我易如反掌,可为何不在山下动手?莫非那里有你忌惮的东西,怕被人看见?”
老汉狞笑道:“你倒是聪明,可惜聪明过头的人,最该死!”
话音未落,他脸上的人皮面具轰然撕裂,身形急剧膨胀,凡人的躯干化作黝黑强壮的牛身,头顶双角坚硬如铁,尾巴扫过地面时带起灰尘。那怪物嘶吼着踏地冲来,蹄声震得山体发颤。
乐云萝早趁他变身的刹那转身狂奔,边跑边回头瞥向身后越来越近的黑影。她在心底哀嚎,天杀的!这回又没穿红衣服,应当看不见她吧。
乐云萝跑得辨不清方向,抬头时眼前已是密不透风的树林,这样下去迟早会被追上,她绝望地刹住脚步,伸手挡在自己与牛妖之间:“停、停!跑累了,歇会儿行不行?”
她是真的跑不动了。
牛妖见她停下,也放缓脚步踱到近前。
压迫感消退后,乐云萝再看这妖物,除了比寻常耕牛壮硕一圈,倒也没想象中可怖。
牛妖喷着粗气甩尾巴:“当我是村口老黄?说停就停?你算哪根葱……”
话未说完,它突然蹬地蓄力,犄角直指乐云萝这边!
她慌忙从手中甩出风刃与火球,却见攻击撞上牛妖身躯如泥牛入海,连片鳞甲都没擦破。
乐云萝后背紧贴树干,心中暗自盘算等牛妖冲来时便闪身让其撞树。可就在那对尖角即将触到鼻尖的刹那——
“砰!”
巨响过后,牛妖化作漫天火星消散,一道黑影自半空旋落,乐云萝眼眶发热,破音唤道:“师父!”
她正要向前扑向宫湟钰,却在看到对方冷肃的脸时钉在原地。
宫湟钰指尖戳着她额头,声音发颤:“知道现在几更了?凡人夜里待在荒山野岭有多危险?还敢摸黑上山,你是嫌命长?!”
乐云萝被戳得脑袋直往后仰,忙从锦囊里掏出酒壶示好:“师父别气!看我给您带的梅子酒,青梅、黄梅、胭脂梅、乌梅全有,每样灌了一整壶!您想喝哪种随便挑!”
宫湟钰瞥了眼酒壶,冷着的脸色好了点,接过青梅酒抿了一口,语气稍软:“跟我回宗。”
她却摇摇头。
宫湟钰皱眉:“你想留在这喂妖怪?”
乐云萝两根手指绞在一起,望着宫湟钰轻声道:“师父,山上还有人没见到呢……我想去看看。”说着她扯住对方袖子晃了晃,“师父最好了!您宽宏大量、美若天仙,肯定不会让徒儿失望而归的,就让我去嘛!下次下山还不知道啥时候呢……”
宫湟钰被她晃得头疼:“行了行了!再夸一句就放你去。”
“师父是全天下最俊美的仙尊!”
这话听得宫湟钰眉梢一扬,总算松口。
不过他坚持要一同上山,乐云萝心想也好,师父人好,修为又高深,谢峤他们想必不会介意。
只见宫湟钰拎住她手腕轻轻一带,两人便瞬移到了山顶。
屋中灯火已熄,乐云萝望着紧闭的门窗有些犹豫该不该进门,却见宫湟钰刚落地就拧紧了眉头。
“师父?怎么了?”她忙不迭追问。
宫湟钰不答话,径自推开竹门步入庭院。院中景致与她来前无异,竹架上垂丝茉莉开得正盛,他抬手用玉骨折扇挑开拂面的花枝,目光冷冽。
乐云萝小心翼翼地跟在宫湟钰的身后,瞧她师父这个阵仗,方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心情就变差了,越想越慌,难道妖怪真的来过?谢峤他们会不会……
不等她细想,宫湟钰已大步推开堂屋大门。乐云萝只觉眼前一花,脱口唤出:“谢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