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沅走到朱厚照身旁,“皇上,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刘瑾于去岁已经开始对地方的府库、粮仓等地进行查盘,光今年四月清厘两淮盐课时,就有近两百名官员被下狱,追赔罚米,略见成效,接下来,还要命他查盘各边年例银,这笔钱数量相当之大,且呈增长之势。”
“想必,那些空出的官位,经刘瑾明码标价贩卖之后,不少银两都进了他自己的口袋吧!”
“钱若是都被刘瑾敛了去,朕倒是好要回!何况,他挡在朕面前,当了靶子用,贪污一些银钱,只要不太过分,就当是他的报酬了。”
“也对,找他要回总比找文官士族容易得多。他也确实算是为你卖命了。那接下来,便是要开始清丈土地了?”
“阿沅,你可知,太祖时期,天下田土,超八亿五千万亩,可到了弘治年间,就只剩六亿二千万亩,我大明休生养息百余年,何况,还有对贵州的开发,国土理应增加才是,断无土地流失如此之多的理由!”朱厚照捏紧拳头,声调略微上升。“那些地主豪强贪得无厌,侵占、掠夺、收买百姓手里的土地,为了逃税,又通过各种手段隐瞒土地数额。甚至还侵占了军屯田,导致卫所制度几近崩坏,各地军户大量逃亡,军备废弛,军需大增,朝廷愈发不堪重负。清丈土地势在必行!”
“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当民众赋税徭役过重之时,社会将会极度不稳定。”
“是啊,最后苦的,终是百姓!”
此刻,殿内的无声,充满这无力和无奈。即使是一国之君,真龙天子,亦是。
朱厚照收拾了情绪,传来刘瑾。
他卧坐着,一只脚翘在宝座上,俨然恢复成纨绔模样。芷沅和苏进一左一右站在两侧。
“刘公公,你可知,朕为何唤你来?”
“老奴愚钝,不敢妄测圣意。”刘瑾躬身低头道。
“朕关心的,当然是银两之事!你知道的,只有有银两,朕才可以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朕如今,想修个豹房,都被接连上疏劝谏。查盘之事,尚要继续,你可还有其他更具成效的良策啊?”
素来善读人心的刘瑾听出了朱厚照的话外之音,“皇上,还请明示!”
朱厚照顿了顿,“刘公公,我大明的国之收入,来源于何呀?”
“回皇上,是田赋!皇上的意思是???清丈土地?”刘瑾迅速会意。
“不错,就是清丈土地!要想恢复财政收入,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如今天下的土地,大多都掌握在官绅士族之手,恐怕???”刘瑾怎会不知此事的艰险。
“刘公公,难道你也怕他们那群文臣腐儒不成?”
“老奴???”
“你是朕最信任仰仗之人,如此重要之事,除了你,朕不知还有何人可以委以重任!”朱厚照端坐起来,极为真诚地看着刘瑾。确实有七八分真情流露。
刘瑾感受到自己备受皇帝的重视,亦是觉得借此机会手握重权,定是能够重拳出击那帮子文臣,头脑一热便应了下来:“老奴领命!定当竭尽所能,替上分忧!”
“那就辛苦刘公公你了!你且与你的智囊好好商议良策。朕不管过程,只要结果!”
“是!”
刘瑾回到府里,二话不说,只是一口气喝下一整杯茶。门下张彩盯出苗头,“公公,您慢些喝,可是发生了棘手之事?”
刘瑾放下杯子,“今日,皇上命我,全权负责清丈土地!”
“什么?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啊!”张彩忧上眉头。
“咱家岂会不知,可圣意难违!不过,细细想来,此事,也未必完全无益。皇上放权于我,这次,还不好好打击那些假仁假义的文官们!”
“公公,平日,您最多也就是贪些银两、谋些私利,可那些能把军屯黑进自己腰包里的都是些什么人?弄不好,恐怕是要丢了性命的!”
“他们敢吗?我可是代表皇权!”极大的权利使刘瑾愈发膨胀,任谁劝说都听不进去。
向来词辩泉涌的张彩顿时无言以对、惴惴不安。自他攀附上刘瑾,刘瑾视他为谋士,对他可谓是言听计从,自己从此也走上“捷径”,迅速官至吏部侍郎。可这次,刘瑾的决定,可能会连累他坠入谷底。
刘瑾岂会看不出张彩的担忧,“尚质,切莫担忧,虽有危,亦有机。还请尚质好好替我谋划谋划,他日,我也好寻个时机,再擢升你一把。”
刘瑾的一句话便拿捏了张彩的命门,权利的欲望使他甘愿全力一搏。“好,公公,容我好好思考一番。”
距离上次出宫已有月余,芷沅实在是又想出去了,“阿寿,虽然,只要跟你在一起,我的心便能感到自由,可是,我的身体,也还是需要一些放风的!”
“你的小心思朕岂会不知,朕就看你何时会忍不住开口!”
“好好好,一生不羁爱自由的我,已经被你拿捏了!”
“哈哈哈!”朱厚照被逗得开怀大笑。
“你终于笑了,近些日子,都没怎么看到你笑,你定是还在担心清丈土地之事?”
“刘瑾以九边为示点,尤其是对屯田的清丈,朕担心爆发军户兵变,且他素来跋扈,定会敛银收贿,甚至欺压军户???”
芷沅顿了片刻:你还真是了解刘瑾,他确实惹了边军众怒,被早有野心的安化王瞅准机会,趁机拉拢人心,以“清君侧”发动造反。不过,这似乎是死局,即使是张居正,都落到个死后被掘坟的下场。于公于私,刘瑾也有放手一搏的勇气。倒是有些同情刘瑾了。
“我终于越来越理解阿寿说的那句‘人怎么能简单的用好坏来评价’,刘瑾若非跋扈霸道,又怎么令文官闻风丧胆呢?又怎么能成为阿寿最趁手的武器呢?”
“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所以应该说是,我带你出宫散散心才对!”
“是是是,你说的都对!”
芷沅拉着朱厚照,蹦跳在前门大街上。“阿寿,咱们还是先去仙衣阁吧,肯定又有新款式的衣裳了,那个三娘,可会打扮人了,审美在线。”
可是,今日的仙衣阁,看上去十分反常,几乎没有客人,也不见三娘。
芷沅走进去,只见一个小姑娘趴在桌上。“姑娘,这是出了什么事吗?怎么不见三娘啊?”
“姑娘,我认得你,你之前来过几次,每次都是女扮男装出现的。”
“这里到底发生了何事?”眼前的店铺不仅门可罗雀,还像是被人捣乱过。
“我姐姐,也就是刘三娘,前几日被衙门的人抓走了,刚听说案子已经移交刑部,判了杀人罪。”
“杀人罪,怎么可能,有人证、物证吗?”
“不知道,自从我姐姐被抓之后,期间只有几个衙役来草草问过话。”
“五妹,走,咱们去击鼓鸣冤!”这时,从屋里走出一个穿着浅色长衫的清俊男子。
“徐大哥,有用么?能救姐姐吗?”
“刑部鸣冤不成,我便去午门击登闻鼓,这是太祖皇帝所设,府、州、县省官及按察司不为伸理及有冤抑重事不能自达者,许击登闻鼓。”
情急之下,芷沅脱口而出:“不用去击鼓了,我们家公子可以帮你们!”说罢便看向朱厚照,朱厚照果然也没有半点迟疑推诿,一边点头一边答应, “你们且在此等我们消息。”然后拉着芷沅离开。
“公子,咱们现在去哪儿呀?”
“当然是刑部,我倒要看看他们是如何断的案!
大明行至中期,文官、宦官势力都茁壮成长,官场之上,拉帮结派,其间各种弯弯绕绕,多股力量觥筹交错,皇帝想要知道最底层的民情,可谓是难上加难,这次有撞到枪口上的鸟,是个难得的机会,不打都说不过去了。
刑部尚书陆奕见皇上亲临刑部,战战兢兢地派人去取顺天府移交的案件卷宗。
朱厚照端坐在刑部大堂的正堂位上,正上方即悬挂着“明镜高悬”四个大字。陆尚书带着一众大小官吏站在堂下,如临深渊、不寒而栗。
朱厚照一翻看便发现案卷已经扣上了刑部公章,正准备呈送都察院,气得大拍桌子,“顺天府掌京畿之刑,刑部掌案件审核,竟如此敷衍了事、草菅人命。卷宗中供词共有两份,均是刘氏的,两份证词一比较,便能发现初审时的刘氏证词大呼冤枉,死不认罪,而收监之后的证词却是唯唯诺诺,什么都认。这分明是屈打成招。”
堂下众人被吓得跪在地上哆哆嗦嗦,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句整话来。谁也没有料到天子竟然亲自前来查案。此案倒说不上官官相护、狼狈为奸,单纯就是衙役懒得查案、官吏不愿核实,早已形成风气。
朱厚照见一群人连狡辩都说不出个一二来,更是勃然大怒,“好,你们解释不了是吧,朕这便下旨,刑部查案不实,以至百姓蒙冤,经手此案的官员,实属工作不力,罚俸三月,以儆效尤。另,此案移交大理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