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议。”
大约半小时后，只有纸张翻页声和敲击键盘声的办公室里，突兀地响起了程续行的声音。
沙哑的，低沉的，喊出这两个字似乎费了他很大的劲儿。
柏楹想起胡今桐常调侃男人的一句话：有点虚。
下一秒，陈议抛下键盘飞奔而去。
柏楹回过头，带着好奇心打量着那间办公室。
此时玻璃门敞开着，从这狭窄的观察视角里，她看到程续行端着杯子将里面的水一饮而尽，后仰的脖颈修长，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滑动。
他还是像昨天一样将袖子挽到小臂上，杯子放到桌面时，他轻轻松开手，轻咳了两声，然后闭上眼靠向椅背，疲惫地揉了揉晴明穴。
生病了还在拼命加班。
柏楹不敢多看，回头继续工作。
陈议出来时，一手端着程续行的杯子，准备帮他接水。但此时此刻，他眉头紧锁，弯着腰对着电脑单手劈里啪啦地敲键盘，连手上的杯子都忘记放下，似乎正在修改很紧急的内容。
三分钟后，他仍保持这样的姿势。
柏楹托着下巴歪头看，注意到他手上那个纯白色的陶瓷杯，没有任何纹饰，非常普通，很像爷爷住的古镇上某家店铺里卖的，记得十八元一个。
再一看，杯口某一处还被磕坏，留下了一个不小的缺口。
程续行是真朴素啊，这样了还不换杯子，这要是不注意，喝水都容易割烂嘴吧。
过了几秒，背后的办公室里又传来咳嗽声，闷闷的，像是实在隐忍不了才发出声来。陈议沉浸在手上的工作中，对此无动于衷。
再等下去，程续行估计要咳死了。
她没忍住提醒：“学长，你是不是忘记给老大接水了。”
“嗯。”陈议目不转睛地回了声，过了几秒反应过来，才苦着脸道：“柏楹，你帮老大泡下茶吧，提提神，刚刚老大给我点出来的几个地方要修改，我记性不好，怕忘了，我这感人的记忆力，真的不敢先做别的事儿啊。”
陈议一边说着，一边还在敲键盘。
柏楹见他疯狂如此，不忍拒绝，接下了他伸过来的杯子。
“老大喝的茶叶在最里面的柜子里。
“好。”
茶水间。
她打开最里面的柜子，发现偌大的空间里只放着几包茶叶，再无其他，不像其他柜子里塞满了各种续命小零食。
她拿了一包，关上柜门，小心翼翼地洗完杯子后，靠在洗手台边静静地等水开。
柏楹环视着周围，第一次这么细致地观察这个茶水间，发现这里除了咖啡机、冰箱和微波炉，竟然还有制冰机和冰淇淋机，旁边还放着各种小零食和茶饮包，足够满足大部分人的需求。
几分钟后，咕噜咕噜的声音争先恐后地冒出。
水开了。
柏楹转身，拎起水壶往杯子里倒水，随着上下起伏的水流注入，里面的茶叶慢慢展开，透明的水渐渐变成淡绿色。
一杯茶就这么泡成了。与那些昂贵的咖啡机、冰淇淋机相比，这杯茶的制作过程简直过于随便。
看着往上冒的热气，柏楹想，程续行都做副总了，怎么不给自己买个能滤茶叶的杯子呢，起码喝的时候还能顺畅些，总不能像个大爷一样，喝完茶水嘴里还吐出茶叶来。
一边喝茶一边吐渣，多颠覆精英人士的形象啊……
出来时恰巧碰到张岩。
他盯着柏楹手里的茶杯，笑着打趣：“哟，这助理的活儿，陈议挪给你了？”
“什么？”
张岩解释：“老大的秘书上上周离职了，还没招到合适的人之前，老大让陈议先顶上，就是我上午说的，他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儿。”
“哦。”柏楹点了点头，问了一个没头没尾的问题：“老大是不是欠别人钱了？”
张岩沉默了好几秒，表情逐渐狰狞。
“你在胡思乱想什么？”
“……”
想想也是，堂堂一个MD，就算生活简朴也不至于欠债，说不定也是个人爱好。柏楹感受到手里的重量，刚好转移了话题：“老大的杯子怎么连个盖子都没有？”
“……”张岩又愣了，“柏楹，我发现你关注点还真挺奇特的。”
柏楹对着他假笑，也觉得这个问题有些莫名其妙。
张岩边走边说：“可能买的时候就没有盖子吧，老大之前有个玻璃杯，被上一个秘书摔碎了。”
“所以她就离职了？”
张岩停住，认真说明：“上个秘书离职，跟她摔碎老大的杯子没有任何关系，她离职不是因为摔了一个玻璃杯，我只是单纯地在说明老大之前有个玻璃杯。”
“哦。”
“有病啊你。”路过急着要去上厕所的陈议骂道：“能不能给人家讲点有用的东西。”
“……”张岩一脸无辜，转头喊：“你能不能关注点有用的。”
“……”柏楹把水杯送到他面前，恳求：“岩哥，你去给老大送水吧。”
想到程续行那副生人勿近的态度，柏楹就有些怵。
“我不去。”张岩往前走了一步，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柏楹瘪着嘴，“我害怕。”
“我也怕。”
“我昨天还帮你送文件。”
“我明天请你吃饭。”
“……”
张岩逃之夭夭。
柏楹无奈，战战兢兢地端着茶往前走。
办公室里，程续行带着一副金属框眼镜，正对着电脑敲键盘，电脑屏幕很大，如果不特意抬头看，根本注意不到有人进来。
很轻的敲门声响起。
他头也不抬，只道：“进。”
柏楹谨慎地走进办公室，徐徐迈步，不敢发出太大声音，虽然好奇办公室的陈设但不敢乱看，径直地朝办公桌走。
茶杯放到桌面时，就像完成一项重大任务似的，柏楹悄悄松了一口气，抬头却发现程续行正看着她，脸上带着意外的神情。
他也没想到来送茶水的会是她。
柏楹被那一眼盯得有些慌张，但还来不及多想，程续行便挪开视线端起茶杯，道了声谢。
“谢谢。”
声音依旧闷闷的。
屋内只亮着桌上的台灯，他的背后是无尽的夜色，像要把他吞没。
见他要喝，柏楹下意识出声提醒：“小心，有点烫。”
然后，她看见程续行的手一顿，对着杯子里的茶水吹了两下。
嗯。”他声音轻轻的。
见他没什么异常反应，也没有任何指示，柏楹转身出了办公室。
也许是被宁静的夜色蛊惑，被昏黄的灯光吸引，所以柏楹才会想，也许就像乔佳乐说的，他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疏离、不近人情。
他像世界上所有人一样，渴了要喝水，困了要提神。
直到隔天下午快下班时，程续行眉头紧蹙，拿着一份报告甩在陈议桌上。
“这么低级的错误，还犯，说了多少遍了，要严谨，尽快修改好给我。”
声音不大，但语气像是要吃人，看陈议的眼神像是一个锋利的刀刃，冒着森森的凉意。
柏楹被吓了一跳，捂着胸口感受着周围的低气压。
办公室的其他同事见他出现，动都不敢动一下，本来昂首挺胸在盲打的，开始猫着腰低着头，对着键盘一个一个按键，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这场面和前天开例会时很像，他一来，大家都非常自觉地开始消音，然后假装不存在。
程续行回办公室后，陈议开始改分析报告。
他耷拉着眉眼，看起来十分低迷，柏楹本想过去安慰，但怕弄巧成拙，还是没跟他搭话。
下班后，大部分同事都已经走人，陈议也没了踪影。柏楹站起身收拾包包时，意外瞥见陈议桌上文件架的最上面放着老大甩给他那份的报告。
那是她昨晚写的项目分析报告。
翻出来的那一页，程续行用黑笔圈住其中一大段，表示这段有问题。
柏楹凑近看，心里咯噔一跳，确实是很明显的错误，就算以前在校期间写类似的报告，她也从未出现过如此低级错误。
一瞬间，自责和无力感汹涌而来。
“怎么还不走？”
陈议突然出现，叫了她一句，顺便抽了两张纸擦手，应该是刚从洗手间出来。
柏楹的眼神仍停留在那个巨大的黑色圈圈上。
“对不起啊学长，害你挨骂了。”柏楹内疚，又为自己的能力和粗心而感到羞愧。
陈议无事一般，和平时一样笑嘻嘻的，“这才哪到哪啊，老大一个脏话都没说，不算挨骂，你别放心上了，都怪老大要的急，害我都没时间修改。”
柏楹仍觉得过意不去，“学长，我刚看了一眼，知道问题出现在哪儿了，我现在重新写一遍。”
她说着，放下包，重新打开了电脑。
陈议见如此坚决，没再推辞，“那你先改，我先去吃饭了，改好发给我就行。”
“好。”
柏楹留下加班。
黑夜渐渐降临，她再抬头时，玻璃窗外已然漆黑一片，看了眼时间，已经晚上八点。
柏楹伸了个懒腰，把电子版发给陈议后，便关了电脑。
这下终于能安心回家吃饭了。
心里正觉得踏实，桌面摆放的小镜子里，柏楹无意瞥见后侧方从办公室出现的程续行，心一横，假装什么都没看到，立刻溜之大吉，飞也似地跑出公司。
晚上照例和胡今桐闲聊，说起了同校的陈议，胡今桐的回应简洁干脆：“没听过。”
柏楹躺在沙发上啃着苹果，边嚼边聊，声音含糊不清，“很正常，他比我们大三届，我们大一的时候，他都已经出去实习了。”
“有女朋友吗？”
“应该没有吧，我见他每天都在加班，也从来没提过有女朋友，怎么，有兴趣吗？”
手机对面传来几秒猥琐的笑声，然后戛然而止。
胡今桐哀叹：“没有，最近没心情，张超峰老是骚扰我，我快要被他烦死了。”
“还给你打电话吗？”
“嗯。”
“你打算怎么解决？”
“让他认清一下现实，告诉他不是所有人都会见钱眼开，别老想着癞蛤蟆吃天鹅肉，下头男！”
柏楹无声地叹了口气，要说这张超峰，也真是个极品。虽然柏楹没见过，但据胡今桐描述，肥头大耳，每天饮酒作乐，不务正业，仗着自己是个富二代，见到美女，张口闭口就是老子包养你，不堪入目。
某次洽谈业务的饭局上，张超峰垂涎美色，当场要了胡今桐的电话号码，自此电话不断，胡今桐一气之下将他拉黑，他便换了号码打来，扰得她上班都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