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少趴在一颠一颠的老人背上俯望陡峭山路,她睡睡醒醒,几次对着“奶奶”脖颈老化生斑的深色肌肤好一会儿凝望。
衣衫夹层塞着锋利瓦片,隔着冬衣不至于硌到人,但能够时常感受到它坚实的存在。
敌人的脆弱处,就暴露在咫尺之距的眼前,这身躯虽幼小,割破老人喉管的力量、她还是有的。
墨少体内恶力具足,以嗔恨为力动起杀心很容易,下手更是眼都不会眨一下。
不过,若自己身处真实世界,“容错率”却成了需要考虑的部分。
极小的偏差都可能造就一条迥异的世界线,若擅自动手、除掉一个活生生的人,修补世间因缘网所需的能量成本、恐怕把三两个鬼王拆了当补丁都不足够。
墨少总是亲自与那些叽叽喳喳的白衣小司命打交道,对此是再清楚不过。
最终,她还是先将那瓦片塞回衣衫夹层更里处。
她暂且闭目养神,心内却不免升起一股无力带来的怒火——不除后患?以鬼王的行事风格来说简直不可思议。
若整个世界能像城堡中的装饰一般、按照自己心意随意搭建修改,祂势必要将这几个罪人受刑的刑房建在自己和萌物的书房前,形成一道令人……令鬼观之舒畅的血色风景线。
已到了山下乡镇,向前看是曲径狭窄,前路灰白色屋墙遮挡,行人甚少。
她的小身体被老人颠了颠,衣内瓦片重新提示着自身的存在感。
她听见老人唤她:“妞妞呀。”
“奶奶。”她声线沙哑,似未睡饱。
“你咋这么伶俐,猜到奶奶本来今天也要带你去庙里?一来呢,要求你娘身体康健,二来呢,你婶婶近来心情不爽,带妞妞去帮着劝劝,婶婶一见你这么讨人欢喜的小娃娃呀,自己带着小娃娃也能舒心点啦,奶奶也不用山上山下的跑腿劝说,你说是不……
等这边仗打完了,叫你老子收收心,回来把家里地开荒,两口子做点小生意,安安稳稳过日子,再抱几个弟弟妹妹,热热闹闹的,好不好呀?”
“嗯。”她将脸靠在老人宽厚的背,轻飘飘应声时,手上已将那瓦片摸了出来。
果然留不得她。
“咦?怪事,今天庙前这条路上,人该是攘攘的,怎么几个人头都不见?”
老人拐过小巷时嘟囔一句,墨少霎时反应过来、以小鼻子嗅了嗅,立即辨别出冬季凌冽空气中的硝石味道——那不是过节炸的炮仗,是杀人用的枪弹火药。
“股长!”青年男人的声音,惊慌响起在巷道前方,“是埋伏,埋伏!”
沉闷击撞声响起,男人灰扑扑的军装连同黑色枪柄从墙拐露出一角。
男人话说一半,伴着几道血花倒下去,那面墙头冒起了滚滚白烟。
老人看见这番景象,惊得哎呦一声,显然是懵了,墨少也顾不得许多,忙抬手捂了她的嘴,四顾后厉声低语:“别出声,向右跑。”
可老人似乎吓傻住了,垛子一般的身体沉重僵硬,动弹不得。
墨少闻着那火药气、听着那愈发挨近过来的人声,在心里急急叱骂一句,小手掰过她的头,以黑漆漆的眼直视她,目光含狠地龇牙道:“命令你!放我下来!”
这孩子终究会死,但绝不是现在。
她话音未落,几点不知何处来的火花将身边墙侧炸出了几个洞,碎石连同墙灰蒙了墨少一脸。
她耳旁嗡鸣、脸侧一痒之后传来了刺痛感,周围血气弥漫,接着、就感到托着自己的手松开了,她随着老人歪歪斜斜地倒下去,迅速爬起身来抹了抹脸:没有大碍,只是一道利物划擦过留下的血痕。
眼前的老人,那面上停驻着有如见到死神般的惊恐,面色晦暗无光。
已是没命了。
她面色不改地跨过老人的尸体,挨墙几步跑至一道半掩的破朽门扉前,确认此处是个弃置破败的后院、就挤过门去,果然看见了散乱的柴堆与草垛,她想也没想就往里钻。
这身体太弱小,连举起几下木槌都费力,不能指望用来对抗战斗,目前只好能躲就躲。
“死了个穷老太婆,一边去……只有五个了!”外面闪过壮年男子的喊声,“搜!他奶奶的,公桑家的过河拆桥、敢偷袭老子,杀光他们!”
“还有六个,二当家,掺了个维明军送信的娃娃兵。”
“找!”
女孩这边刚钻进草包,竟听见里面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她心道倒霉、又赶快向外钻,慌忙之中踩到了不软不硬的东西,可能是人的脚。
她清楚听见有人哑着嗓子、难以忍受地呼痛。
周围房屋内都是空空荡荡,缺少掩体,那些陷入疯狂的土匪正一个一个破开沿街屋门、狂乱地扫射。
墨少需要思考最保险的躲藏处所,她快速行至寻常人家院子深处、与流水渠接壤的地方,转眼看那草包正在微动——那家伙受伤了,不过也是个麻烦。
她不再犹豫,咬咬牙没进了这薄薄结冰、用来洗衣洗菜的水坑。
冬水的寒冷若冰锥刺脑,冷冷的液体瞬间浸透了她棉花填塞的衣裳,变得千钧沉重,她勉强在水中睁开眼睛,一手去解棉袄的扣子、脱下这累赘,一手迅速摸向四周。
不是流水,是井!没有退路可游走,她只能憋气潜着不动。
这边屋门果然也被撞开,噼里啪啦的扫射过后,这边水面上方近处、又是几声枪响,躯体破碎和人类的痛呼声听来异常惨烈。
有被打断的残肢,似垃圾一样掉入井中,断口处血花涌出、漫散在碧透的井水中。
她仰头,第一次以第一人称见到这样的景象。
小小头颅几乎被憋炸了,眼前淤积了重重黑色时,终于等到战声平息。
她小心地活动手脚,防止因寒冷和长时间静止造成的抽筋,小手攀着壁上凸起的滑石,借力浮起、刚钻出水面就是垂死般的大口喘气。
院子里的草包被人推倒,其间横陈着个汩汩流血、面颊惨白的小男孩,穿着军装。
刚刚躲在草包里的就是他吧,那个娃娃兵。
碎冰挂在女孩同样惨白的脸颊上,里层单衣遇风、更是一阵贴肌的冷,她打了个寒颤。
“小……妹妹?”
灰衣小战士正歪倒在地上望着她,他半边脸被枪弹削去、颊边空洞,肉绽血涌的景象恐怖异常,可以墨少的心理素质体会不到恐怖,她紧紧皱眉,只是觉得他这种死法很可怜。
墨少翻上井沿,听了听外面向远处移动的炮火声,还是拖着一道水迹走向小男孩。
明明是冬天,他却疼得满头冒汗,从根根黑发之间,流下带着炮灰的脏水滴。红河从失去了腿和胳膊的断面欢快地涌出,已无力回天。
“很快就不痛了。”墨少有时会好心,这样安慰濒死的人。
她对男孩也这么说。
小战士用枯瘦脏污的手指捏她裤腿,却是挂心着她,气若游丝道:“妹妹,你……要去哪……外面……危险……”
“我回云遥山上,家在那。”墨少用小手摸上他的额头,不过此时施展不出麻痹疼痛的鬼力,只好收手作罢。
“山上,危险……”男孩摇摇头,揪紧了她的衣衫,“他们……说,找不到人,就要上山、继续搜……妹妹……别去……别去……”
捏紧的手指渐渐松落,小战士眼睛晦暗,没了光彩。
谢了。
若此后有缘地狱相见,我定不薄待你。
她捂上他的眼睛,剥下那沾了点血、还算干爽的军袄套在身上,溜回老人的尸体处,摸走了家门钥匙。
不仅要去,还要快马加鞭地赶过去。
野石遍布的山路,以成年人的脚力,半个早晨行完是绰绰有余,可刚在寒冬冻井里泡了个透,腿脚细嫩柔弱的三岁小女儿,却是拼了半条命也无法到达。
路只有一条,又要注意绕开行军部队的身影,在野道和树影之间躲躲藏藏,速度就更慢。
寒风割骨,两腿有如冰柱般坚硬沉重,只有里衣是湿热滚烫,她脑袋阵阵作痛,脚底麻木,小小肉躯行到半山腰,已没了一点力气。
可,不能慢过土匪,她不知那群践踏乡镇的野兽会对山上的她做出什么来,只能尽快地走、爬,用手辅助着攀援,好赶去告诉婉光,叫她逃跑。
毅力、与肉身的承受能力完全不符,她爬着攀着,不时观察感受这幼嫩的躯体:肌色青紫,口内泛起血腥,她顶着白日的寒风边咳、边干呕,眼前泛起阵阵黑色——致命的高烧早已使其破败,又强硬驱使着它行动,这尸体盛不下自己的鬼力,就快不能用了。
再撑一会儿,再有一里路……
日头未落,斜悬西天,幽山之内蒸腾着夕阳西下时寒凉的草叶气息,常来院内的野猫,也在墙根静静趴着享受太阳,景色一片祥和。
女人听见锁动声时,以为是老人。她正在厢房内掩唇咳嗽,整理逃离这里必要的物什,东西摊了一床。
门从内部上了插栓,外面传来敲门声。
一下、两下、三下,缓慢轻落。
“……娘?”她手忙脚乱地将东西都捧起,塞进垫褥下面,掀开被子起身来。
再没有回应,孩子的欢闹声也未曾听见。女人开始觉得不对劲,将袄子披在肩上,呆呆凝望门窗处,空气中的浮尘在光线里舞蹈,白芒扎着她的瞳孔。
她眨眨眼睛,犹豫唤道:“娘……多多?”
有什么东西贴着木门,由低处滑擦下去的声音,激得她心里一紧。
“多多,是你吗?”她声线抖动,顾不得全身酸软,强紧着心弦奔过去开门,只见一个小小的东西从脚边滑落,她疾快地蹲下去,接住那冰冷灰黑色的一团,翻过来看,一张小脸青紫灰暗,双眸紧闭着,颊上满是灰土和剐蹭流血的伤痕。
触目惊心。
是她的女儿,也不是她的女儿。
“多多!”她急急哭喊,慌乱地用手去焐那冰块般的脸蛋,又探她鼻息,大滴大滴的热泪滚下来掉在孩子衣襟上,“娘在这,你醒醒,看看娘……”
女人不懂急救,只能握住孩子冰凉的小手、不住地唤她,捏上那僵直的指头,又黏了一手的血和泥——指甲都劈开了……孩子是手脚并用、自己爬回来的,几十里的山路,这小小的孩子,自己爬回来的……
女孩噎了几口气,小动物一般从嗓子眼里咕噜了声,呼吸浅浅,活了过来。
女人知道,这或许又是奇迹了,是住在女儿身体里的那个人,创造的奇迹。
墨少恢复意识后低头看看自己,叹了声:“对不住……弄成这样。”
把这孩子的身上弄得到处是伤,惨不忍睹。
“不,不……”女人心里一阵剧痛,紧抱着她的小身体,“不……”
“现在就跑。”墨少凝望着她,拼尽最后一口气用力道,“土匪……杀人……很、快,要上山……奶奶,已经……”
女人吸着鼻子,满面泪痕地重重点头,她爱怜而心痛地轻抚她尾端枯黄的软发:“明白,娘明白了……苦了你了……”
“好。”墨少放下心来欲放任鬼力涌出、魂肉分离。
她就要吐出最后一口气。
“你是谁,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女人急问,“多多……之前已经,没了……你是谁,为什么要……”
除非以精神传输的方式对面交流,否则墨少的意义,编码成这个世界的语言,她也不会懂。
告诉她自己是鬼王、是地狱之主,对于她此后的人生,更无意义。
“我是……”墨少皱眉,黑眸中阴森之感、逐渐褪成孩童的通透无邪,她艰难吞吐着寒气,“我是……谁不重……要……多保……重……”
女人捧着她的脸,缓缓摇头。
孩子闭上了眼睛,视线里女人绝望哀求的神情渐渐模糊,化作一片黑暗,两颗来源不明的泪从眼尾滑落。
墨少终于脱离那躯体、顺遂恢复成己身阴鬼之态,看看掌心鬼力蓬勃的两只手,终于感到凉爽松快、舒适如旧。
她在女人身边静静观望,见她包起孩子的遗体、一路潜行于山林小路,顺利到达娘家暂避。
孩子不满六岁,按家族规矩,无墓可憩,婉光只能找了处山水秀美之地将小小的孩子埋葬。
心怀悲怆的她历经病痛与奔波,又被娘家众人催促再嫁,感未来无望。本就柔弱的身体因情志郁郁生了急病,没半月就撒手人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