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日午正热。
李姜住在梁宫西苑一隅,此地本是先王为子女与妃嫔所设的别苑,住的多是不得宠之人,虽比不得他处华美雅致,却也算是规制齐整,落得清净自在。先王膝下所出甚众,据说当年有扩建之意,终究不了了之,他这般好奢华铺张之人,鲜有知止节制之举,或许是在国运日进之时,他亦察觉到梁宫并非子孙的长久之地。
梁王后宫仅有周武一人,照理说李姜大可另择华宫,谁知她偏住了这处旧苑。院中朱漆宫门大敞,日光映得门额红艳如火,宫人似已等候多时,远远一礼,便低头退下,让出白石铺地的径道。赵南枝刚踏过槛,一支飞箭便“嗖”地一声落在脚边。比起沿途生死局,这等阵仗算不得什么,她不闪不避,眉心未皱,睫羽不颤,只低头瞅了眼那枝箭,便绕行向前。紧接着,“嗖嗖嗖”三声,又有三箭接连落下,交叉封住她面前数尺之地。
她驻足摇头道:“三年了,姜儿箭术并无长进。”
一扇旧制雕门挡在二人中间,门扇虚掩,门芯的芙蓉锦纹框微微透光,隐约映出门后有一人倚门而立,衣角垂地,人影不动,却分明在听。
李姜的声音便从门后传出,清冽如泉,尾音带着些微嗔怪:“谁是你姜儿,我们认识吗?”
哦,原是唱这一出。她自认是相当会哄人的,哄了杨意如一路呢。赵南枝站正行礼,报上名号:“外臣赵南枝,见过江山郡主。”
“赵南枝?没听过,哪里来的无名之辈?”
“是吗?我听闻郡主有位朋友,也叫赵南枝。”
“她?我待她是朋友,她三年来连一封信都没给我寄过。”
“进宫门的信,我没把握能送到;而我要写给你的,又不愿让旁人看到。”赵南枝脚步声很轻,随着人走近了,说话声也顺势变小了,听着像是还站在原地没动。
“旁人为何看不得?你要写什么见不得人的吗?”李姜话音刚落,一回身,赵南枝已立在她身后。那一瞬的转头,鬓边飞出几缕细碎发丝,拂过颊侧,带着荷香浮动。她手执弓柄,指骨紧绷,腕骨纤白如玉,泛着莹润暖光。手上弓弦未松,面上神色未缓,一双眼尾轻挑的杏眸直直望来,睫羽浓密,长睫扑闪扑闪的,分不清惊讶还是提防。
赵南枝站在她面前,一瞬竟觉手心微热。她本是想先发制人,吓唬吓唬她的,没料到自己却先中了招。她沉了口气,后退半步,纵然手心已然沁出一层薄汗,也断然不会跳进她挖好的坑里。
于是赵大人唇角一牵,回道:“郡主要的可是退婚,要我毁两国盟约,此事……足够见不得人吧?”
“那你不会写些别的?”她紧扣弦音。
“我哪知你会回些什么?”赵南枝镇定反问。
李姜闻言,叹了口气,声调一变,揣起了委屈:“原来在赵大人心中,我竟是如此不顾轻重之人,实在让人心寒。”
这是换另一出了?赵南枝心下早有准备,握拳在自个儿心口点了两下:“郡主若是生气,就冲这儿来吧。”
赵南枝老练了不少,那一双笑眼分毫不动,偏生比笑起来还钩人。三年前,她尚能随随便便牵着走,如今,却不知是谁牵着谁了。李姜想到此处,眼底浮出一丝若有似无的怅然——若是出门游历的人是她,她又会变得如何呢?
她收弓在背,头也不回地往屋里走。赵南枝知道这是准她进门了,便笑着跟了上去:“多谢郡主饶我一命,天热站久了,还想同郡主讨口水喝。”
“哦?你原是会笑的。”李姜回眸笑问道,“我还以为赵大人真如传闻,是个铁面肃巡,冲人笑,是给人送断头饭。”
“哪有?郡主取笑我。”
呵,倒是收放自如。她不语,转身在案前坐下,指节敲了两下桌沿,芷兰便心领神会地端上茶盏。她不急着抿上一口清茶,指尖在盏沿悠悠然转上一圈,说道:“还叫我郡主呢?”
赵南枝探身问道:“姜儿消气了?”
“三年的账你想一笔勾销?”李姜轻呷了一口茶,没正眼看她,“没那么容易,你得把这三年在外头发生的事,一桩桩全都告诉我。”
“那可不行,都是机密。”
李姜一口气堵在胸口,说不上是被打发了还是被调笑了,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身上细细打量。
她还是那副承了爹娘的秀气底子,轮廓并未大变,只是气韵已然不同。三年前那点糯生生的弱气不见了,曾经略带跳脱的莽劲儿也褪得干净,如今说话慢了半拍,神情也静了许多。这口梁地话更是说得地道,连语调都挑不出错来,同当初她一字一句教她时,已判若两人。李姜忽而意识到,那会儿那个总爱跟在她身后、眨巴着眼问东问西的小姑娘不见了,她莫名有些想念。正这时,她才真切地注意到赵南枝那身肃巡使官服——领口绣的是金线缠蟒,袖边缀的是铁色暗纹,裁制利落得紧,都说人靠衣装,这身官服很是衬她。
一股说不清的情绪涌上心头。她原本还想顺着话茬奚落几句,却忽地看见赵南枝抬手拂盏,手背上一道深褐旧疤赫然入目。形状不甚规整,当是曾被利刃斜切、后又仓促缝起。
她喉间一紧,半晌才低声问道:“没事吧?什么时候伤的?”
语气轻得几乎被风吹散,倏忽间被抽去了底气。
第三场了,赵南枝数着数呢,她顺着她看去,唇角微弯,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都不记得是几时有的了,已无碍。”
话音未落,李姜已伸出手来,指腹轻覆在她手背上那道疤痕处,力道轻得不能再轻。她眼睫轻轻一颤,什么也没说,只是盯着那道疤,好像看得久了,伤口便能在她眼前逆时愈合。她看了半晌,任黄河水都要被她看干了,才说道:“伤得很深吧,你本不必如此冒险……”
她的声音如经茶水温烫,柔软无比,话尾却在微微发颤,仿佛那疤不是长在赵南枝手上,而是落在了她心上。
李姜一向有种气场,近似于某种无法抵御的旧梦回潮。她连话都未必说尽,只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轻而易举将人拖入心绪漩涡。赵南枝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她这三年走过断壁残垣、踏过尸横血冷,在春寒料峭的驿馆查过失踪的流民,也在酷暑之夜沿街追查人贩;见过酒楼堂上衣冠楚楚、心肠却比刀还利的朝官,也见过村落中佝偻的老妇,一夜之间变得泣血如鬼……按理说,走过这许多路,经历这许多人,身上落了疤,心上也长了茧,再回来面对李姜,她应当早已脱胎换骨,不再是三年前那个随随便便就会红脸慌神的小姑娘了。
可偏偏在她面前,被打回了原形。
哪怕明明白白晓得她是在撩拨试探,心底那点悸动依旧无处可逃。仿佛年少时未学会遮掩的自己,蓦地从记忆深处回来了,穿着旧时衣裳、带着未谙世事的心,跌跌撞撞闯入眼前。
赵南枝避开她的视线,压低声音回道:“你不必放在心上,我此行也不全是为了你。”
李姜在敛眉后抬眸,唇边噙着一点不动声色的弧度:“单一个‘不全是’,我便觉足够。”赵南枝向来佩服她,她总是能将这些话,毫不避讳地说出口。她做不到,腹稿打上几遍,临到嘴边又变了样。
唉……何必如此。
赵南枝握住李姜的手,在她指节处缓缓摩挲,褪掉了一小片茶香膏脂。李姜并未抽手,她早知这一刻会来。
毕竟,赵南枝给了她那么久,那么久的准备时间。
那晚山崖亭望月,李姜提灯良久,茧上膏脂想必早被灯火炙热软化。而后赵南枝借着苏婵儿挑衅之便,硬是将她拉上马背,为她出头固然是真,亦是在试她,那句不善马术,究竟几分真假。说真的,赵南枝踹苏婵儿那一脚,她都觉得夸张过了头。破绽是藏不住的,蛛过留丝,马行有痕,她们皆是心细如发之人,任何在对方眼底下的遮掩,都无异于避雨撑伞:纵伞打得再即时,衣上也会落几点雨。她们不会问你屋外是否落了雨,只是会嗅到鞋底的青草气,又或是借着衣袂交错时,抚过袖尾那一点尚未干透的雨痕。
“姜儿,你我之间要一直这般说话吗?”赵南枝低着嗓音,温声道,“这处茧三年前就在,我记得那时你说你不善骑射。我是真想同你走近些,是你,总将我推开。”赵南枝抬眼,二人在对视时,默契地收起了眉目间愁绪。气氛停滞了,李姜就势将赵南枝的手放在心口上,问道:“我何曾将你推开?你听我心,可有骗你?”
太近了!
赵南枝陡然收手。李姜旋即耷拉着脑袋,灰心丧气道:“你瞧,明明是你退了。”
这人极度自若,像是什么都见过了,什么都做得出来。她游刃有余,就算神色偶有波动,也更像是刻意为之。李姜有条有紊的,她在台上点哪出就唱哪出,信手拈来,有的戏轻描淡写,有的戏款款深情,全凭她愿演到哪一折。三年未见,赵南枝以为能等来一个答案,只可惜今日看来,她们之间离坦诚相见,还有一段长路要走。她忽然很想念杨意如。那人虽一张口就像你欠了她十万八千,态度极差,可说一不二,做事利落,喜恶都写在脸上;而眼前这位,温言软语,眉眼带笑,话一软、眸一垂,倒像你占了她天大的便宜,可就是同你弯弯绕绕,不给个痛快。
李姜端起茶杯,一边吃茶一边说道:“你走时说想见真的李姜,但其实,哪里有真的李姜?如今便是真的我,你倒嫌假了,嘴里说着要同我走近,真近了,却又疏远了,落得我自找没趣了。我看你啊,还是莫来这地方找我了……”她说着说着,竟有些按捺不住,话音里开始带着点笑意了,“多去找找沈大人吧,她一星半点都不会骗你。”
“我们说的,是一般事吗?”
“怎么不是?人人都有秘密,你有你的,我也有我的。你想听我说真话,却不肯讲出自己的,我又不是沈大人,甘心向着你。”她滴水不漏,怎么追也追不到软处,还一个劲儿把火往不相干的人身上引。
“你总提秋筠做什么?”
“秋筠秋筠,我就不信你这些年没和她通信。”
“姜儿,说正事好不好?”赵南枝知李姜就是刻意扯远了,没完没了跟她绕弯。
“好啊,”李姜挑眉一笑,“那你告诉我,你在小朝廷上说了什么?”
“……”
“你瞧瞧,说好的说正事,你又不回我,真是我庸人自扰了,我们谁没诚意,你来评评理?”
赵南枝站起身,李姜探手勾住她衣袖,歪头看她神色,像只明知犯错还想装乖的猫:“生气啦?”
赵南枝忽地转身,双手搭在椅柄两侧,将她困在其内,俯身低语:“你说呢?”
李姜也不惊,反而伸手替她整了整衣领,指尖一滑,便搭在那里不动了:“赵大人倒是和三年前不一样了。”
“郡主却是一模一样。”
“哪有?分明是更好看了。”她垂眸一笑,拈起一缕发丝在指间绕,眉眼弯弯地抬眸看她。那双眼睛,实在太好看了些。
赵南枝不是没见过美人。这三年里,她查案走州踏府,见过梨园中极艳的名伶,唱到人心深处也不曾动容;也见过边地兵营中眉目锋利的少年将校,眼神比刀还利,却笑意温柔;还遇过谈吐如珠、仪态无瑕的朝臣贵女,那一举一动都像从书上走出来的。男的女的,各有风姿,各有惊艳。
可李姜的好看,是另一种……
专杀她的这种。
见赵南枝不接招,她只得收了手,自嘲一笑:“我不是不信你。只不过……我们都没法全盘托出,说到底,还是各凭本事。你一去多年,我也没在这梁宫空等——我啊,要做三件事。”
“哪三件?”
“那哪能说得?头两件我办得妥,最后一件……”她笑看她,“得你来帮。”
“我如何帮你?”
“你只要继续做我的朋友就好。”李姜笑着,又拨弄起赵南枝颊边的一缕碎发。
“把手拿开。”
“你头发乱了。”
“是你拨乱的。”
李姜笑着收回了手,没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