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梯间好像又传来脚步声。波莱塔起身看向门口，门并没有开，但不知道为什么却闪进一个人影。
“老东西你别太过分了……”以为是房东老头去而复返，波莱塔生气地大喊。结果看清来人，紧绷的神经终于是放松了一点，头也好像没那么疼了。
“是我！塔塔。哎呀又喝这么多，不过你没事就好了。我听见那个老头儿乱叫就知道你在这，他也就这方面靠点谱。最近都没见你，我可担心了，又出什么任务了吗？看你的脸哟，红得跟什么似的，还没醒酒吗？不会发烧了吧？头疼不疼……”
赫斯托利娅的嘴还是那样快，而且她越是高兴，说话就越快，一眨眼的功夫就蹦出一堆话来。好在你知道她这人就是这样，好像知道很多、记得很多，也能包容很多事情，没什么急于从你身上达成的目的，说的又都是关心的话，怎么也让人反感不起来。
“先不说这个，一说我又要难受。我有好多话想慢慢和你说，可现在还完全不是时候……我昨晚什么情况，闹得很大声吗？老头说有人投诉什么的……”
“没有！没有吧……我昨晚也是睡得早，也没有被吵醒，看来应该是没发生什么吧，哈哈。”
赫斯托利娅的语速突然变慢了，波莱塔对她可太熟悉了，“我说过娅娅，你真的不擅长说谎。是不是瑞吉姆又对你动手了？咱俩之间还有什么好隐瞒的？我发誓，这段对我来讲像魔鬼附身一样的日子里发生的所有事情，我全都会一五一十地和你说清楚的，我相信你。不仅如此，我还要向你讨教解脱的方法。所以，我希望你也能相信我，不用顾忌什么其他的，我现在……”
说到这，波莱塔咽了口唾沫——好啊波莱塔，你可算是找到你的圣母了！你知晓一切、包容一切的圣母。你要向她告解吗？向她一人告解就能洗清你全部的罪吗？那你能为她做什么呢？你现在什么？哦，你现在有80万！说出来准会吓她一跳对吧，这80万足够救她脱离苦海的，绝对足够了。等等，不仅如此，你还可以用这80万去做些好事。可能不能算什么劫富济贫，但多少能够赎回自己一部分缺失的灵魂。如果灵魂真是什么能贩卖和赎买的东西的话……
“我现在还不能完全地把一切都告诉你，但是有一件事我想问你，如果不用考虑物质方面之类的其他问题，你愿意离开瑞吉姆吗？我指的是永远离开的那种。”
“当然了！在瑞吉姆手里，我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被他按想要的样子规划安排。他也不许我见人。除了你怕是都没有什么人知道我、记得我。你有什么主意吗，塔塔？”
“是这样，这是我现在唯一能和你说的：我手里现在有一笔巨款。这正是我最近一直在处理的事情。但是我现在的状态很不好，经常是上一秒还情绪稳定地正常交谈，下一秒就会不知道因为什么而崩溃。所以，我希望你能和我搬走，我们到附近更好的街区一起生活，而你就充当我的好朋友、占卜师、心理疏导师……之类的这种。你知道，这种服务通常都很贵，而且我又不放心那些陌生人知道我的事情，所以……这对我来讲并不是我在资助你，而是你帮我一个大忙，你能明白吗？这整个事情压得我快喘不过气了，我……”
“哦！当然了塔塔，就算你不说，就算我们不搬出去，哪怕就在这里，我也会想要这样做的。谢谢你能信任我。你现在看起来真的很不好，如果有任何想要和我说，或者需要我帮忙做的，随时和我说就好，好吗？”
“你能这样说真是太好了。你放心，在我们搬过去安顿好之后，我一定会和盘托出的，我只希望你在听到实情之后不会抛弃我……”
两人索性立刻在网站上浏览起房源，当即锁定了四处合适的备选，联络过后马上刷掉了其中一处，因为房东的语气总能让波莱塔联想到房东老头儿。她和赫斯托利娅商量好，明天趁瑞吉姆上班时间去看房，然后就向彼此话别——赫斯托利娅不想和瑞吉姆透露这整个计划，他恐怕真会杀了她的，现在她还要准备去给瑞吉姆做晚饭。
具体地考虑新房选址，让波莱塔得以暂时地从纷乱的情绪中抽离。这一天实在是太漫长了。直到一切基本安顿下来，饥饿感才猛然袭来。或许是帮助赫斯托利娅的欢欣暂时略胜一筹，又或许是疲惫和饥饿暂时麻痹了她的神经，波莱塔这才终于拿出那枚装着80万的芯片，塞进耳后的插槽，正式把里面的钱照单全收了。
第一次看着自己的账户余额里有这么多的0，波莱塔还是难忍激动。她冲了个澡，跑去最近的商店街，花52新币吃了顿火锅暖暖身子、犒劳自己，又花出五千来块，买了之前咬牙也不敢买的新款XR眼镜和自带显示屏的合成面料大衣。看着全身镜里模样新潮的人，她不停地变换姿势，凑近又远离，总觉得哪儿不像自己，好像自己被这身行头给绑架了。直到把昂贵的新衣服收好，她才觉得又回到了那个熟悉自在的自己。
XR眼镜的功能很多，很花哨。这个著名品牌的名字实在是如雷贯耳，但它旗下的产品波莱塔一次都没用过，因为就性价比来讲，它们实在是太过昂贵了。波莱塔在视频网站上补习了发布会，看了各种评测、教程，甚至还看了这款产品过去几代的功能演变，总算是稍微入了门。但在最初新奇的感觉消退后，她并未如发布会上长脸白头发老头吹嘘的那样，有什么“跨世纪的交互体验”“感官的全面进化”，反而觉得，它有时候还不如廉价的手机用起来方便，使用场景也比较有限。她一度想着要不要退货，但转念一想，买都买了，偶尔掏出来也能充充门面，就先留下了。
第二天，她思索再三，或许是希望自己能显得富有一些，她还是穿上了新买的大衣，戴上眼镜，和赫斯托利娅去看房。在中介的远程协助之下，她们最终选择了金斯廷区备选房源里面积最大的一间带露台复式公寓，月租1200新币出头，和从前住的街区相距不远。
按说北方这一带，有露台的房子极不常见，特别是一到雪天，极难打扫。如果楼上有不讲公德的人乱扔东西，那就更是噩梦。但架不住，两人对这个露台都非常喜欢，又是租房，就以“租两个月试试”的心态敲定了选项。
时间还充裕。波莱塔还没住过这么好的房子，一刻也不想多等，就也怂恿赫斯托利娅收拾行李，马上搬家。赫斯托利娅倒没说什么，只是笑着。不一会儿就又出现了，身上背着个波莱塔觉得莫名很眼熟的背包，对赫斯托利娅来讲倒显得幼稚了，像小学生的物件。
“你的行李好少啊，都带了什么？需不需要我帮你拿些什么东西？”波莱塔忍不住问。
赫斯托利娅摇摇头，“不用了。我只有一种感觉，这里面装着你我绝对不能忘记的东西，但我已经忘记它是什么了……反正和瑞吉姆没关系，哈哈。”
好吧，赫斯托利娅有时候确实是这样奇怪的，波莱塔也不再多问，转而去找房东老头退押金。可房东咬定了，说合同约定不能提前退租。尽管波莱塔一再主张，说这和退不退押金是两码事，但老头就是不松口，还念念有词，说什么“哎呀你不都是大富豪了，还差我这几百块”之类的话。波莱塔不愿意和他纠缠，赶时间要紧——瑞吉姆就快下班回来了。万一和他撞上，又要生出许多麻烦。
夜幕降临，雪又下起来，露台暗处已经有些泛白。波莱塔喜欢雪，在那些无风的天气里，雪就是无声的梦境与奇迹。很久没有这样平静的感觉了。那些背叛与信任、罪恶与救赎，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被一点点掩埋在雪中。在狭小的出租屋里，电器的声音总是像耳边的蚊子一样恼人；而在豪华公寓里，它们就像误入大城市的穷人一样收敛。“你说，瑞吉姆在做什么呢？是不是发现怎么都联络不到你，正在大发雷霆，乱砸东西，东窜西跑地大喊大叫？”波莱塔先喝了点酒，把全屋的智控家具试了个遍，在浴缸泡过澡，躺在新公寓的电动沙发上。她一边喝着冰啤酒，一边不停地逗着赫斯托利娅。可赫斯托利娅斜坐在沙发上，从家里背来的幼稚背包就靠在脚边。她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笑着，偶尔和波莱塔对视。
从别人眼里看见自己，人偶尔是会有这种感觉。有时是因为过分亲密无间，从对方清澈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光学映像；有时则是因为有着相似命运，从而在与完全相异的躯壳中捕捉到共通的灵魂。波莱塔觉得她是第三种，她好像在赫斯托利娅的眼中看到了一种被掩埋在过去某个时光的自己。那是完整的自己，或者不仅仅是自己，仿佛能从那一点上透彻整个人类社会的命运与奥秘。
“我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来着，赫斯托利娅？我竟然没有一点印象了。”
赫斯托利娅还是不说话。她抱起脚边的书包，“你忘记这个背包了吧？以前你很喜欢它的。”
“什么？可这不是你的背包吗？”
赫斯托利娅低头，缓缓拉开背包的拉链，从里面拿出了三样东西——一个无边小狗抱枕、一个坏掉的旧手机、一本烧焦的结婚证。她把它们一个个码放在沙发上，又抬起头，直勾勾盯着波莱塔。
波莱塔被她看得有些发毛，“你怎么了赫斯托利娅，别吓我，我真的没印象，这些不是你的东西……吗？”而赫斯托利娅却只是笑了笑，捧起那个无边抱枕，塞到了波莱塔怀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