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来你记起来了,塔塔。”
“你是小希?可你和以前完全不一样啊……”
赫斯托利娅又笑了,“我当然不是小希了,看来你还没完全想起来。你怎么会把这一切都忘了呢?是不是有人不许你想起来的……”她又捧起那个坏掉的旧手机。
“有人……不许我想起来?怎么会……”
波莱塔有些犹疑。她看了看窗外,雪越下越大了,露台上已经堆积起薄薄一层,已经可以去踩脚印了——她才想起来,自己和小希、小贝在好久好久之前也喜欢在这样的雪地里踩脚印玩,不知道她们怎么样了。怎么会把自己的历史都忘记呢?自己这些年又是在做些什么呢?
她伸出手,指腹轻轻摩挲着手机的边缘……
……
“你老实说吧,我们肯定不会为难你。前天,你带着花,还有一些……A4纸和打印材料,去了银行、教堂、市政厅,还有广场,是不是?你为什么要去这几个地方?和谁一起的?有没有参与什么未备案非法聚集性活动?嗯?”
面前坐着两个休闲商务风打扮的人。他们传唤我到工厂办公室,并不明确说明身份和来意,反而一张口就要我说明情况。工厂的领班、组长局促地在一边站着,时不时点头哈腰赔笑。
我把手套摘下,但没有摘下口罩,“不好意思,您们是?”
两个人对视了一下,眼里竟有些戏谑的神情,意思好像是:怎么连这还需要问?她真不知道我们是谁吗?
“你难道不知道吗?”
“我想我没办法知道,两位先生。你们没有……证件什么的吗?据我所知,这样是不合法的。”
“合法”这个词一说出来,好像快把他们都逗乐了。
“你就配合配合吧,求你……”领班把我拉到一边拼命对我挤挤眼睛,“他们问啥你说啥就行,千万别问他们问题。前几天发生啥事了,大家心里都有数,咱们不少人还去捧场了。就算这几天也还在有这档子事。咱们厂子已经全叫人管住了,不许去。但只要你不主动提你参加了,认个错表个态,装不知道,大家就全当没发生过——他们人手不够,看守所都满了,已经抓不过来啦,真有下一步就得闹到开枪!你在这逞这个脾气,对大局没有好处不说,还把咱们大家伙都连累了,不值得。乖乖认错签字啥的就行啦!”
“怎么样,考虑好了吗?好好回答我们的问题。我们就是要个态度,别自找麻烦。”
“你们既不亮明身份,又不把话说明白,我想配合也很难啊。最近上头不是严打诈骗吗,万一你们是诈骗犯,跑我们工厂招摇撞骗怎么办?对不对组长?他们给你看证件文书了吗,你就这么相信了?”
组长低下头,抬起一只手,边摸鼻子边推眼镜,用袖子把脸挡了个严实,小眼睛向上滴溜溜转着,看看我,又看看那两个男人,半天放不出一个屁。
两个男人见我无动于衷,从桌下的包里翻出了另一沓纸,摊开了一张张摆在我面前——那是我和斯多利以及其他工友、网友的聊天记录。
“来看看吧,真精彩。里面一些词有些敏感,我们不太理解,怕误会了你,需要你来解释一下。比如,这里的『捅嗓子』,这里的『血站』这里的『乘法表』『镰刀虫胳膊』『汽车人压马路』,还有这边的『you know who』……都不是常见用法,是想指代什么呢?哦还有,这些段落,是在分配人手,准备物料,组织非法集会吗?你们这个群,这些人,和前段时间的不当□□、间谍暴力活动、非法罢工有关系吗?”
说话的男人穿着老气的藏蓝色夹克,敞着怀,领口、口袋和扣子有明显的特殊设计,让他看起来更有些局里局气,肚子把里面的黑汗衫撑得紧贴桌沿,想必他弯腰是会很费力的。他的眼神不停在聊天记录和我之间梭巡,时不时用食指重重地戳响桌面,仿佛这会让他显得很有什么官威。随着他“宣判”我的一条条罪行,他的手指力度越来越大,声音也越来越响。特别是最后一下,好像要得意洋洋地宣判我的死刑一样。我不想提醒他的是,可能因为常年抽烟,或是单纯的卫生习惯不好,他的手指头每戳一下,都能在白纸上留下一个不浅的脏污指印。
见我有一阵没说话,他可能以为,这些下作手段已经足够把我给吓住了——他们就是这样,都什么年代了,还搞那套“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的东西,用特务手段对待平民。对于他们认定敏感的东西,不教平民知道、不许平民谈论;即使知道,也要装作不知道,摆出一副“不敢知道”的臣服样子才行。
说来好笑,这种政治敏感方面的审查完全就是悖论——对于一无所知,根本无意冒犯“天威”的人来说,想完全规避敏感词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她们就是“不知道”;反而对于那些“政治笑话”烂熟于心,对为何“敏感”知根知底的人,才可能有意识地“避讳”。很多人本来还不知道那好些“敏感”之处,但正是因为审查机制的存在,反而使得这些“敏感点”为更多人所知。
对于这样“愚蠢”的审查机制,更合理的解释是——这就是一个劳民伤财的服从性测试机制。直白来说,这些人倚仗的就是纯粹的暴力压制,套上一些禁忌、大局、外部敌对势力的壳子,实际上要的就是彻底控制与绝对服从。
对于无权无势的普通人来讲,这种拉大旗扯虎皮的感觉是相当迷人,但又极度危险的。当普通人成为这种权力游戏的对象时,很容易就会迷失在这种因未知而显得庞大的恐惧之中,自己就乖乖把“为什么”“凭什么”一类的话给咽回肚子里去。更可怕的是,对于从未品尝过权力滋味,又缺乏其他支撑自身主体性的人而言,被权力支配本身,恰恰是印证权力“万能性”的最好途径,他们在被支配时口头斥责权力,但却在内心深处渴求着权力。一旦有那么一个机会,不论是凭借苦读数年的“科举”,或是凭借扮演出的宗教般的狂热,还是凭借对家人朋友的牺牲,对自己生命之外的其他一切珍贵之物的献祭,只要能获得哪怕微不足道的一点点权力,只要能获得可以任意支配其他人,哪怕仅仅只是可以对具体的某一个人嚣张跋扈,哪怕是“被迫”的,他们都是完全能够豁得出去的。
我清楚,眼前坐着的两个男人大抵如此,旁边站着的两个人或许也离此不远。
“我理解你的沉默。其实我们挑明了说吧,这些事说是不让大家知道,但其实大家或多或少都能知道的。我们当然也知道,而且知道的比你们都多!”
他站起来开始溜达,好像本能地想从兜里掏颗烟出来,结果兜里空空,弄得有些尴尬。组长见状,连忙从兜里掏出包烟,抽出一颗,放到那人手上,再帮忙点燃,然后对另一位“领导”重复上述动作。门上贴着大大的禁止吸烟标志,工厂车间本不允许明火,也不允许吸烟,办公室也不例外。不知道组长哪里来的这些东西,也不知道,怎么就能仅仅为这两个人突破安全生产准则了。
“当然了,上面也不是完全不允许讲这些事的——其实早就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什么运动啦,罢工啦,还有你们常挂在嘴边的什么血洗啦,肃反啦,要么是夸大其词,要么是子虚乌有,要么是有外部敌对势力参与。没什么好额外关注的。难道知道这些,我们平常的日子就不过了?还是要生活的嘛,你说是不是!我们呢,也就是工作需要,才来这么一趟。都不容易!要不是上边网络监控,检测到你这边有一些不正当的言论和行为,我们才懒得过来呢。是不是?”
他回头看了一眼坐着抽烟的另一位“领导”,那人用拿着烟的手抬起示意了一下,笑了笑,又大口吸起来。他俩把我熏得够呛,但自己倒吸得痛快,看来组长这烟倒还不错,起码得……20块钱一包?我猜的。快赶上我两天工钱了。不知道平时克扣了我们多少钱,才舍得买这好烟。
“所以啊,也别为难我们,我们就是完成任务,你也配合我们一下,咱就这么过去了,都没事儿,不影响你继续在这正常工作生活,更不影响你们厂子经营。你要是不配合呢?那我们也真不好办,只能是继续按『程序』办事,啊,按程序来。”
组长也突然来劲了,“就说是的,你看你给咱两位领导逼成什么样了?很简单一个事情,你态度好点,配合两位领导的工作,该说什么说什么,该签字的签字,啥事没有,对不对?厂子这边也肯定不会为难你的。听见没有?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真是要气笑了。这俩人莫名其妙不当人也就算了,哪来的应声虫马屁精跟着瞎帮腔?身份不说明,证件不出示,执法依据不清不楚,违法后果不明不白,这到底是在干什么?反正照组长这德行,不管今天处理结果怎么样,这个厂子是肯定混不下去了。唯一的出路就是主动逃走,绝不能束手待毙。
“我就好奇了,刚刚要两位出示一下证件,说明身份,费劲得像要你们挤奶给我看一样,这会儿又说按『程序』。什么程序啊?程序在哪呢?哪部法规哪一条啊?你给我查查看?”
我当即把攒了三个月薪水买的不到300新币的手机掏出来,打开浏览器。说来也怪,他们直接把我叫过来,就开始一系列“讯问”,但却一直没有提什么收手机之类的,要是我刚刚提前开了录音,或者干脆直播一下,那不是很有趣了吗?
“领导”看我拿出了手机,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发起火来,一把抢过去,想使劲掰断,结果手机完好如初。他更是气急败坏,把手机一下子摔在地上,又用油亮的皮鞋狠狠地踩了好几脚,把我的手机踩了个稀烂。
“诶,你这样我可赖上你了啊,就算你真是执法人员,也没有这么干活的,我得要你赔偿。你叫什么?哪个单位的?编号多少?家住哪?可别让我找不着人啊我告诉你!”
“你——”不知道是因为刚刚使劲撒泼血液上涌,还是真被我这套反客为主给气得不行,他的脸涨得像个紫皮大茄子。
“你什么你?你有权力抓我去看守所吗?还是能直接一枪崩了我?只有被人捧着臭脚的时候才会说话,一但有正常人敢站出来唱反调,马上就要气得脑溢血吗?你身体也太脆弱了吧,有按时体检吗?还是赶紧去看看医生吧你。”
我快速捡起破掉的手机,推开挡在门口的“领导”、组长、领班,穿过一台台运转中的机器和电脑,穿过一个个疲惫劳作中的工友,往厂区大门跑去。
“拦住她!”
组长追在后面拼命大喊,门口的两个保安一愣,慢悠悠靠过来。我把两只手套团起来,朝他们一人丢上一只,他们就吓得以为是炸弹。在他们仓皇躲避手套的功夫,我撑着伸缩门的两根金属架,翻出了伸缩门。
街上有人在聚集。我想我知道她们是谁,要到哪里去,要做什么。走入喧闹的人群,有人看见我的工服,自然地伸出手挽住我的胳膊。每个人都在激动地讲自己的故事,讲我们应该说什么做什么,讲我们期望的正常社会该是什么样子。这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
现在,我要去找我的工友们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