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沟通无用,我和几个在群里踊跃发言的积极分子添加了联系方式,组建了新的群聊,筹划着尽快在社区内举行一次抗议。莱吉姆只是给我泼冷水。他在群里就属于“沉默的大多数”。尽管他自己在家也时常悄悄咒骂不合理不合法的封控,但在公开场合,他的态度可是拿得很“端正”的。过去类似的事情不少,为此我们没少吵架。我觉得他变了,从一个为自己和他人遭遇的不公抱有满腔愤懑的青年人,变成了一个精致利己、看不见他人甚至自己身上苦难的既得利益者;可笑的是,他也觉得我变了,因为我抛弃了『旧』工会成员的“身份”,选择跟一些不着四六的“造反派”新工会混在一起,完全不去维护我们已经努力争得的利益,整天想些不切实际的事情。
这段不得不整天混在一起的日子,让我对他更加厌烦。躺在家里整日地抽烟、刷手机,说自己心烦得很,什么活都不愿做,家里的物资供应来源都是我在焦虑筹划,还总说什么我们在群里“拌嘴”是徒劳无功,我们去抗议不过是自投罗网,会影响他工作之类的话。有实效的事是不做一件的,有帮助的话是不说一句的。我时常想,当时那个敢于仗义执言的人是什么时候死掉的呢?还是说,那时的我还是太年轻了,误把他的言词当做拳拳真心,却忽视了更重要的行动呢?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等到解封,等到政务中心上班,我就马上提出离婚,决不耽搁一刻。
我们的新群不断有人加入,规模最终达到一百五十余人。虽然在社区两千人的总数对比下,这一百五十余人实在占比不多,而且其中肯定有社区一方的“内鬼”,但只要大家充分团结起来,一起表达我们的诉求,展示我们的共同力量,这也足以起到一定的震慑作用了。除了那两位一直活跃的法学生,群里还有几位律师,她们帮助我们梳理了相关的法律规定,明确我们的诉求是完全合法的,反而是社区存在确凿无疑的违法行为,这给群里很多怕被扣上“造反”帽子的人吃了颗定心丸。
和周围几个社区通了气,我们商定,明天一早九点,就各自携带铁锤、钳子等工具,在社区门口集合,由律师和警察先行沟通,并由表达能力较好、相对冷静的几位群友向社区负责人表达我们的诉求,另安排几人全程多角度录像、直播。我们的主张非常集中,那就是要求社区负责人立刻给出他们据以实施封控的上级文件,如果社区负责人提供不了、拒绝提供,或者根本不露面,那么我们就将直接行使作为住户的权利,自行拆除非法设置的路障和围墙。
集会的前一晚,我还是很难入睡。即使已经参加过许多次规模不等的抗议活动,但对我来讲,真正让人激动的并不是反抗权威的旗号,也不是政治投机的可能收益,而是具体地为自己和他人遭遇的不公展开行动本身。我忍不住地多次设想明天可能遇到的具体情境。社区负责人可能会怎样故意分化、刁难我们?有哪些可能造成大家反抗意愿下降的情况?这种时候要说什么样的话才能快速提振大家的情绪?如果对方就是胡搅蛮缠甚至要动手,又该怎么办……
莱吉姆倒是睡得踏实,早早就打起他那震天响的呼噜,哪怕是分房睡,隔着几道墙几扇门,也都听得清楚。曾经,他是在我旁边为我的计划参谋筹划的人,我们有共同的目标,参与同一场斗争,面对相同的困难。而今天睡前,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明早你们去闹事,别叫醒我,我要睡个懒觉”。
好吧,就这样吧。我把结婚证翻出来,和之前准备好的离婚协议模板一起摆在房间桌面上。不必等到什么“正式解封”了,明天的行动一定能成功,一定能。回来我就要他签字。
三点多才睡着,六点左右就醒了。胸口有些隐痛,但头脑还是异常亢奋。群里已经陆续开始有人说话了,想必也有许多人经历了人生中一个难忘的不眠之夜。
八点半刚到,我已经等不及了。为了防止最坏的可能发生,我把手机清理干净,并做了数据备份,以防他们抓到我后通过手机查出什么。我知道这可能会是持久战,所以我穿上好几层厚衣服,兜里放上充电宝、数据线之类的,这也让我看起来很壮实,好像更有气势一样。把老虎钳放在大衣口袋里,又抄上一把羊角锤,这下心里才踏实一些。
老房子隔音并不好,准备的时候难免有声音,好像还是把莱吉姆吵醒了,房间里传来他不满的哼哼声。我已经无感了,都一样,今天回来就结束这一切。
电梯锁了。我从五楼一路下到一楼,却发现根本打不开门。从门缝里可以看到,铁丝竟是从外面缠在门把手上的。幸好这扇门已经比较老,铁丝缠得也不紧,虽然很困难,但终究还是可以从门缝里把铁丝剪断的。
社区门口已经聚集了一些人,不知道她们出来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费劲。旁边停着警车,我们的律师邻居在和警方交涉,目前看来还算正常,不像是会随时逮捕我们这些暴民的样子。我赶紧把锤子也装到口袋里。我看了看门口,那里站着三四个保安,都在往我们这边张望,但没什么其他动作。只有车辆进出的通道没有被封锁,平常供人进出的通道已经用放外卖、快递的铁架子给挡死了。门口立了一个简陋的牌子,写着“社区封控中”,也不知道给谁看,因为街上别说车,连人也没有,大家都封着呢。
社区办公室那栋楼没什么动静,负责人还没现身。更多人还是围在警车旁边。现场有些嘈杂,大家显然是封久了,成天对着手机,嘴巴和情感都很寂寞。令我有点惊讶的是,提早来的这一批中,有不少都是中老年人。当然,这也可能和我们住的是个老社区有关。他们大多并没有从讲道理的角度出发,而是不断跟警察诉苦、宣泄情绪,表达切身体验和物质需求,这反而是警察们比较难以处理的情况。
“警察同志,真的不能再封了啊。我儿工作没了,一家都要饿死了,没饭吃啊。该死的社区把菜都扣下了,一天天吃可好,我们是真没饭吃啊。不能再这样封下去了……”
“听说他们没有批文儿,这怎么能封呢?是不是?他们这犯法了呀,你得抓他们,你们这是执法机关是不是?我们小老百姓招谁惹谁了呢,我们又没犯法,说话吃饭也犯法吗?……”
絮絮叨叨的长辈连警察也难以招架。而且看起来,警察不像纯粹的公司打手,他们对封控的性质也莫衷一是。这是个很好的消息。要知道,他们在受命逮捕示威者时可是从不示弱的,刑讯起来也并不手软。这就意味着,他们很可能并未收到上司明确要求执行封控的命令。不求他们支持我们的合理诉求,只要他们不偏袒社区一方,不和他们蛇鼠一窝,我们的赢面就相当大。
后面依然陆陆续续有人赶到。等到九点多,在场的人数已经远大于一百五十了。不知道社区负责人有没有暗自诧异,为什么封门的措施全都不起作用呢?起初外围有一些看热闹的居民,但慢慢地也和其他人靠拢,谈论起自身的感受。大家在一起聚集,讨论有关自身基本权利的事务,积极参与并谋求改变,而不是一边自怜一边等待什么外部力量的救赎,这种场景实在是许久未见。我能在人群中看到各种年龄、性别的人。我完全知道,大家并不是因为同一种理由、同一个信仰、同一种立场、同一种意识形态、同一种变革目标而站在一起。但此时此刻,我们共享同一个目的、同一种诉求,那就是要求立刻解除加诸我们的非人的限制,否则我们将用实际行动确证我们无法被拘束的自由。这就是我们的共同命运。
“您借过,别堵门口儿,我这儿是社区工作人员,啊。这不来跟你们说事儿嘛。对,您借个光儿。”九点半左右,社区负责人才现身,可能是想晾一下我们,看我们会不会自己散伙。结果在楼上见到人越围越多,不得已只能硬着头皮出来应付。
先下楼交涉的人长得不高,化了妆穿了西服,打理得很精神,我们这些已经封禁到有些蓬头垢面的抗议群众倒显得着装随意了。她手里拿着一叠纸,不知道是做什么的,语气就老彼得堡人来讲倒算。我们见了,以为终于肯给我们看看文件长什么样子了呢,一个个倒有些兴奋。
在同事的帮助下,她站上了一块石墩子。这下她终于能居高临下地朝大家讲话了。
我们仰着头,等她解释并宣读文件,结果没想到,她手里那叠东西根本就是白纸。她一手高举着空无一物的白纸,另一只手拿一支笔,对人群指指点点,“欸,看我哈。别拍了!你们要看文件是吧?可以。要看的人,先来我这儿,登记一下儿名字和身份证号儿,都登记完了,我们再说看文件的事儿,啊!”
果真是居高临下的老彼得堡人,语气一下就硬气起来了。本来为了听她说话而安静下来的人群,此刻又像是热锅滴凉水,炸了锅了。
“哎呦喂,怎么着,又整拉清单这一套?多少年过去了?你们旧工会人就喜欢批斗群众是不是?”有个大嗓门的老头儿嚷嚷起来。
站在前排的律师也听不下去了,“我们根本不需要签字登记。社区没有权力封门,是你们未经合法程序作出行政行为在先,你们有义务向被侵犯权利的我们出示基层行政机关的相关文件,告知原因及法律依据,证明你们做出的行为是合法的,否则你们就涉嫌非法拘禁,不仅你们的一系列措施是无效的,而且公安机关还应当追究你们的刑事责任,你考虑清楚了再说话!”
她面前几个不太有主意的本来被她这套架势唬住了,正要迷迷糊糊签字,一听大家这么说,也马上回过神来,纷纷指着鼻子骂她。大家说得基本都很在理,就是有人骂得实在难听些,估计是气急了,闹得这位连“公务员”都算不得的社区领导更是不愉快,脸憋了个通红。
“你们别说了,诶,安静!别拍了!”
根本没有人安静。
“你们总得选个代表出来吧,一个一个来,告诉我你们到底想干嘛?是不是这个理儿,不然我没法儿处理……”
“我们的需求一直很明确,刚刚就已经讲明白了。你马上出示文件。有的话,我们再进一步沟通;没有的话,那就免谈了,我们这就出去,该干嘛干嘛,你也甭拦着我们。”
“你们要这样,我真无话可说……”
“有什么的?你就明白说了!文件呢?有没有!”大家都喊起来,要她出示文件。
她撇着嘴,看了看旁边站着的警察,发现警察也看着她,无动于衷,眉头皱得更紧了,“手机放下!我告诉你们,文件……当然有,但是我没这个权力直接给你们看……”
“那谁有权力?这封不是你们执行的吗?你们现在说自己不管事,到底谁管事儿?叫能管事儿的来!我们不难为你!”
“这个是我们上边儿出的……”
“那就是街区呗,我有电话,直接打!”
“你们打了也没用,街区办公室领导今天……开会去了,来不了!文件就是没法儿给……说什么都没法儿给。给不了。”
看起来她有点承受不住压力了,越说声音越小。话没说完,就遮着脸,从大石墩上跳下来,想往楼里躲。
“您这样可别怪我们,我们可直接出去了啊!”
“走呗,都走呗!我们社区,从来,没有主动拦过大家伙儿,也从来没有明确说过,我们社区不允许出入,对不对?你们自己愿意出,那就出,跟我没关系啊,责任你们自己担……”
她这出厚颜无耻的发言把大伙都气笑了。
“好,你们没封,那群里通知内容哪来的?保安谁对接的?菜都扣谁手里了?铁皮谁围的?不是你们,那你们怎么不反对,反而这么配合?谁允许你们这么出卖居民利益的?权力享受了,成本转移了,伤害施加了,责任推脱了,你们这工作可真是美差啊?”
不需要统一发言,大家每个人都妙语连珠。最开始我参加各种运动的时候,总是很焦虑,甚至想过要打多少草稿,来应对可能出现的、需要发声的各种情景。但后来发现,只要不是为了去争什么“革命领袖”的狗屁头衔,不是为了在事后接受众人的吹捧,这种总统演讲与辩论式的事先准备确实有点用,但绝非必须。正相反,每一个参加者对问题本身清晰的认知,对核心主张的一以贯之,当然还有最重要的愤怒、勇气与力量,才是支撑一场运动持续成功的关键,而非什么伟大英明、始终正确的领袖。面对不公们的诡辩时,内心最真实的愤怒涌动出的话语,比一切伟人领袖、标语口号都更真切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