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向社区门口。宽阔的马路上,一辆车、一个人都没有。被封闭的此地与外界之间所隔的,不过是一道可以随意越过的自动升降杆罢了。刚刚百多号人闹得虽然声势浩大,可事实上却是极其乖巧的——没有一个人胆敢逾越那一道虚设的边界。可那里明明没有任何阻拦,跨过那里,当真需要什么主人的批准吗?
“大家!我们没必要再等社区或者什么上级的答复了。刚刚大家都听到她们是怎么说的了——没有文件!从头到尾,我们收到的通知、受到的对待都是彻底违法的!社区从来就没有”被封锁“,那些铁皮、保安不过是他们实施非法拘禁的措施。难道被人绑架了还不能自救吗?我们不需要征求任何人的同意,不需要获得任何领导的批准,就可以随意进出,这是我们的自由,也是我们的合法权利,不应该被任何人限制!”
有一些人大声应和着我,但更多人只是沉默地和我对视。从她们疲惫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我心里有些没底,她们会怎么选择呢?
“所以呢?我们怎么办?进去谈判的半天没出来,现在我们该等什么呢?”
“所以我们不等了,也不需要和谁谈判。没什么好谈的!跟我来!我们直接出去,把那些铁皮拆了!”
我没有再看她们,而是掏出口袋里的锤子,转身直接向门外走去。在我面前的,是三四个不知所措的保安,以及那个形同虚设的自动升降杆。一瞬间,好像又回到了那个逃离工厂的下午,在我面前的一样是领着微薄薪资的保安,以及工厂长长的自动门。区别是,我身后跟着的不再是组长、领班和什么狗屁“领导”。
不知道为什么,保安并没有阻拦我。我俯下身,钻过自动升降杆,又直起腰来,就这样简单地越过了边界,什么也没发生。眼前是看了无数遍的、熟悉的街道,每天上下班都会路过,只是从没像现在这样空荡。两边的空气并没有什么不同,我并没有嗅到什么自由的气味,也没有什么预想中的、额外的激动。就好像越过了一个充满禁忌但疏于把守的国界,而后才发现,不论我们人为地将地球切割成多少不同的疆域,我们都确实地行走在同一个星球之上,从而连带地觉得,那些分界也越发显得渺小而虚无。
升降杆另一边站了很多人。她们离杆子有个三四米远,就那么站着,向我这边张望,像是在朝我确认什么许可,又好像我们中间隔着什么天堑一样。渐渐地,有人从后面拨开人群,走到前排,看了我一眼,就也俯身越过了这根升降杆。
有老人扶着孩子站在升降杆前。孩子一边摆弄着手里的玩具,一边叉着脚扭来扭去,眼睛巴巴地望着我。“出来玩吧小朋友,没人拦着了!”
她的眼睛一下子又大了一圈,“是解封了吗?”
我有些哭笑不得,想解释一下,但又觉得这对这么大的孩子来讲其实没什么区别,“嗯!解封了!”
她马上从老人的手里挣出来,朝院子里跑去,大喊着“太好了解封啦”之类的,马上就有更多孩子也大叫着跑出来,越过升降杆,到社区门外玩闹。闹得在场的成年人也都一下子笑出来,莫名有些凝重的空气一下子松弛许多。
跨出这一步的人越来越多。起初是零星的几个,而后是几十个,我不得不走远点给她们腾出位置。一个人拎着锤子,几下就把印着“社区封控中”的泡沫牌子砸碎。更多的人开始想出来。有人一齐喊着口号,把行人出入口堵着的几个高大外卖架子搬开,而后高举双手,挥动拳头,欢呼着出了门。
我们开始拆除周边的铁皮围栏。用的铁丝、铁皮还都不错,比较结实,要花挺大一番力气才能拆下来,不知道得花多少钱。我们家里都只有小钳子,剪这种铁丝真是非常吃力,捏得大鱼际生疼。一些还站在里面的老人看我们在拆铁皮铁丝,也终于是钻了出来,开始捡拾我们已经拆掉的材料,大概是想攒着或卖钱。
孩子们还在到处宣传“解封了”的消息,居民群和短视频平台估计也传开了,更多人从楼里走出来,往社区的方向移动。这是我搬来后见过的社区门口最热闹的一次。或许也会有人在看到我们“解封”的消息后大为羡慕,又或许会有人受到鼓舞,决定走出家门自我拯救。
我擦了擦汗,本以为事情就会像这样顺利地结束,结果人群不知道为什么骚动起来。
“着!着火了!”
先是听到几个孩子在喊,而后一堆大人也在喧闹。有人急匆匆地往自家方向跑,想看看着火的是不是自己家那栋。我愣了一下,抬头看了看四周,果真有一处天空的半高处有些黑烟。那好像是……我家的方向?
“着火的是11到13号楼!11到13号楼!”有人喊着。我的心被重重锤了一下,呼吸有些凝滞,我家就在11号楼。
跑到楼下,几个保安在离楼门老远的地方站成一排,叉腰仰头交谈着,不时用手指指,像在看烟花似的。其他居民站在他们后边,有人在照料着看起来刚逃出的住户。单元门都开着,里面偶尔有烟飘出来。可能因为早上参与抗议的人打开了消防通道,我们单元和旁边三四个单元陆续有人捂着口鼻弯腰跑出来,但其他的单元则没有动静。已经看不出到底是哪里起火的,12号楼几个单元的三楼到五楼烧成一片,波及了两边的11与13号楼。火舌从燎得焦黑的外立面探出,借着风势不断蔓延。更要命的是,因为正值冬天,为了保暖,窗户基本都是关着的,甚至用胶条封死,滚滚黑烟乘势在楼栋里飞快蔓延。
我揪住一个保安,“你们怎么不去把封门的铁丝剪开?管杀不管埋吗?”
“烟……烟太大了!你不能叫我们去送死吧!我们已经报了火警了,咱们还是等专业救援吧!对大家都安全!”
保安一副惊慌又无辜的样子。我啧一声,用衣服捂上口鼻,拿着钳子冲进了一个没人出来的单元门,有两个人跟我一起进来了。刚一进去,眼睛就被烟熏得灼痛。电梯的显示屏已经不亮了。幸好消防通道离单元门口不远。果然有人在推门,发出铛铛的响声。
我刚想张嘴说话,就被烟呛住,只用钳子敲了敲门示意。刚进来的两个人帮我把着门,撑开铁丝,强忍着眩晕和灼烧感,我把成股的铁丝分开,再一一剪断——这时要是有大号老虎钳就好了。
后来我是被那两个人拖出去的,她们还招呼人带出了之前被拦在门对侧的一些住户。幸亏有她们。我稍微休息了下,用水清洗了一下口鼻,强忍着难受,还想继续去开第二个单元的门,却被旁边的人按住了。有人从我手里拿过钳子,去开旁边的门。
“放心!会还给你的!”
真让人哭笑不得。不一会儿,就听到远处传来消防车的警报声。声音到了相对靠近楼栋一侧的北门就停下了——北门不是主要通道,行车道也叫人用铁皮封上了。有人在门口大喊,让消防员从南门绕一下。看到消防车从我们刚抗议过的南门开进来,停在楼下,开始灭火作业。看着消防员冲进楼里的背影,我神经一松,终于是昏睡过去。
再醒来时,已经是在医院的病房里。周围躺着坐着的有不少人,样子看着挺狼狈的,有的在外放短视频,有的聚在一起聊天,看起来都是在火灾中受了些轻微伤,被送来救治的住户。这下大家都是无家可归的人了。
“咱们真算幸运的,啧,你看这家人,太可怜了……”
看来是有人拍了现场视频,发到平台上。手机里不断传来哭声和怪异的bgm,听得人心里凉凉的,又有些烦躁。
我拿出手机,幸好还有电。群里的大家也在讨论火灾的事情。目前火灾已经扑灭,暂时没有查明原因。早上有人出来参加抗议的单元存活率比较高,大家基本都从抗议者开辟的通道逃出来了,但楼层较高的人也没那么幸运,很多都被烟封住,情况不明。至于没有抗议者的单元,情况就惨得多了,有消防通道被锁闭,慌不择路被困电梯的;有骑在阳台上呼救,结果不慎坠落的。群里的人说,不仅仅是一楼,她们早上出门准备参加抗议的时候,楼上好多层也有消防通道被锁死的情况,每栋楼的封门情况都不一样,也都是得用钳子把成股的铁丝一点点剪开。结果就是,当消防员得知这一情况,用液压钳去一层层破门的时候,却只能发现一个个已经失去生命迹象,蜷缩在逃生门前的尸体。有小孩,有老人,甚至还有孕妇。
没有什么话好说,我放下手机,怔怔望着天花板,喉咙和眼角爬上一种难以忍受的麻痒酸涩。到这时候,我才想起自己的生活,才想起莱吉姆。说老实话,我不太在乎莱吉姆的情况,不过既然现在还没有他的消息,那估计是出事了。倒省得为了离婚多费口舌,离婚协议书,结婚证,还有以前的照片什么的,大概也都一把火烧干净了吧。在我赶到现场的时候,明火已经从12号楼延烧到我家所在的地方了。所幸,虽然没钱买保险,但房子是莱吉姆的单位分着住的,家里没有什么值钱东西,钱都在账户里……这样想着,就觉得自己的生活也还不成什么问题。可其他人呢?每每想到那些被铁丝封门活活害死的、蜷缩着的人,我就觉得那铁丝捆的不是门,而是他们这些活生生的人,就像是那些下令封控的人用铁丝把他们像螃蟹似的捆做一团,再放上蒸锅活活烫死,只为了他们不要去锅外边乱爬,免得坏了主人家的规矩一样。
再后来,果然有两个男警察来找我认领遗物。他们中的一个人捧着一个小盒,另一个人捏着一个证物袋,里面装着我烧焦的结婚证。当然还有一些其他东西。
“向您致意女士,请节哀。请问您是死者莱吉姆·莱尔的家属波莱塔·莱尔吗?”
“不是,我是波莱塔·米哈伊洛瓦·茨维塔耶娃,不过,莱吉姆这个人确实是我的前夫。”
“前夫……?我们这边的资料显示您……”
“他已经死了,不是吗?不论是按法律规定,还是宗教婚礼誓词,我们之间的义务都应该已经结束了。对吧?”
两个男警察看起来很尴尬,他们又仔细地在执法终端上看了我自己的记录。估计肯定看到我前些年被请谈话、拘留之类的的“丰功伟绩”了吧。他们按流程确认了一些问题,最后把东西交给我,就忙下家去了。这一场火灾,官方通报出来的死伤人数是十几人,但光我们病房当时躺的人就不止这个数了,实际死伤的人数怎么也得有大几十。更何况,仅仅是因为执意封控闹出的封门乱象,就平白多死了好多人。事故责任怎么分配推脱,又有得他们忙呢。
后来听说,在我们举行抗议的同时,全市很多社区也都发生了类似的行动。解决问题的方式不尽相同,但结果基本都算好的。官方并不怎么报道我们社区这起火灾,但社交媒体平台和短视频平台上算是传疯了。有人把这件事树立成一个典型,在各地组织起新一轮的抗议。也有人坚持把这件事理解成一个纯粹的意外事故,声称这是消防问题,而封控本身并没有错。当然,希望当他抓着被铁丝死死缠住的铁门,离生之有一步之遥,但却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有希望,只能等待死亡迫近时,也能拥有这样置身事外,或者说为君分忧的“雅量”。
至于我们那个群聊,总有几个活跃分子在群里发各种对抗公司和旧工会的言论,对各地掀起的新一轮抗议予以声援,动员大家一起参加。对于这种事,其实我本人是很乐见的。但我也清楚,社区内的大家在要求解封时同仇敌忾,可实际上,大家并非是基于相同的物质基础、意识形态、诉求主张而参与这场抗争的。成功求得解封对这个群聊来讲并不是一个共同体的开始,而恰恰是结束。它早已经完成它的使命了。果然,到了真解封后,就没有多少人响应她们的号召了。这就是现实中的政治活动,并不像幻想或宣传中那样,使命和目的都相同的一群人通过运动聚集,而后更加团结,组织像滚雪球一样壮大,和自己想法完全相同或基本相近的人越来越多,每个人都为集体献身……正相反,现实的政治活动往往是利益与利益、诉求与诉求的最大公约数的提取,人们并非是以一个铁板一块的团体参与运动,并非那么轻易就会完全“丧失心智”地为了某个目标或集体献出一切,而是始终保持着高度的个体性。集体中少数的人们短暂地因共同的核心诉求相聚,更多的人则是始终保持沉默,在运动成功或失败后,共同体实际上就往往已经缺乏继续的基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