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我再也没为难过夏以昼,也再没问过他正确与否的问题。
我像往常一样,上学下学,练琴做功课,闲暇时候学学洋文,去城东望月楼看几场戏。
奶奶却越发忙碌,每日早出晚归,我时常与她几日都碰不到面。
我问刘伯,他却也只是说让我用心做功课,其他的什么都不要问。
我隐隐感觉到,形势越来越紧张,幽城怕是要变天。
好在,夏以昼一直陪着我。
他陪着我读书,练琴,还是会在我睡前帮我铺好被子,就像从前一样。
好像有他在,我的生活就会一直都这么平静。
“只见那银光落下,敌军连退三里,定睛一看,竟是大司令提刀赶来,一刀斩退敌军,使其再不敢来犯①……”台上的花旦在咿咿呀呀地唱,将我从万千思绪中拉回来。
她的声音婉转,表演动人,只是这名为《大司令浴血护城》的戏文,词实在是不怎样,着实浪费了表演者一把好嗓子。
台上的人我认得,花名叫香兰,真名祝平,年方二八,却是幽城第一花旦。她的姐姐祝禾是我的外文老师,祝老师一口英文正宗流利,教得很好,人也生得好看。她总是扎着两根马尾,穿着格子洋裙,还像个小姑娘一样,完全看不出她已年近三十。
在众多老师中,我最喜爱祝老师。
她留过洋,时常同我们讲外面的世界,并鼓励女孩子们要勇敢一些,走出院墙,出去看一看,才不至于被蒙蔽,这辈子只能被困在小小家宅当中,只会相夫教子,就这样慢慢埋没自己的锐气和勇气,蹉跎一生。
她所说的世界我并不能完全想象得到,但她讲起自己经历见闻时的奕奕神采,却是我亲眼所见的,也是我所向往的。
因着祝老师,再加上我常来望月楼,每逢祝平登台,我总要打赏捧场;待她表演完,我再溜去后台跟她讲些话。因此一来二去,我们也算相熟了。
祝平是个活泼的姑娘,只是打小不爱念书,也学不得姐姐那样公派留学,便早早跟着望月楼的老花旦学艺,只图能混口饭吃。
却没想到,她天生有一把好嗓子,十四岁那年第一次上台,只一曲,她便名动幽城,从此取代了老花旦,有了“幽城第一花旦”之美名,也算当之无愧。
只是祝平并不在意这些虚名,她最高兴的是听她唱戏的人越来越多,她不仅可以不再过苦日子,还能给姐姐做新衣裳,让姐姐每日都漂漂亮亮的。
“家母过世时,我才不过三岁,阿姐刚留学回来,便要又当爹又当娘,拉扯我长大,明明她自己也还是个孩子。”
彼时我握着她的手,目光掠过她因长期扮装而生出疙瘩的脸,感慨良久。
她说:“我这辈子没什么志向,也没见过什么大世面,我只愿姐姐能平安顺遂,我也便无憾了。”
记忆中那张不施粉黛的脸稚嫩却疲累,但那双眼睛却好似在发光,她丹唇开合,唱的却是别人的故事,无论台上还是台下。
许是到了高潮部分,忽然下面传来喝彩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于是我也稀里糊涂地跟着鼓掌,却兴致缺缺地打了几个呵欠。
前些年太平时,市面上的戏文还算勉强有趣。这几年前线战事吃紧,城内的情势愈发严峻,戏文也变得越来越无聊,十本里有九本都是夸赞大司令如何英勇,如何杀伐果决,如何救幽城于水火之中……内容本就三分真七分假,再被人一传唱,更是连一分可信度都没有了。
我从小就对戏文品鉴不来,对这些歌功颂德的胡诌更是提不起半分兴趣,此刻在包厢内也是昏昏欲睡,精神涣散。若不是奶奶要我在此待够时辰,我也不会在这里受此种磋磨。
我长叹出一口气,余光瞥见夏以昼将我一口未动的凉茶倒掉,重新添上热茶。我心下一动,端过茶杯来喝了一口。
嗯,酸甜酸甜的,他应当是又悄悄加了梅子糖,刚好解了茶的苦涩,也让我清醒了些。
我朝他微微一笑,他也笑着看我。
那一瞬,我忽然想起当年同他初见,他站在大雪里,发间被染白。
我当时想,他穿西装一定很好看。
结果这么多年,家里给他置办了不少衣服,却也没有一件西装。
“夏以昼,等会儿我们去王家裁缝吧。”这么想着,我就说出了口。
他愣了一下,似是没想到我会来这么一句,便也下意识问了:“去哪里做什么?”
我朝他眨眨眼:“不告诉你,等到了你就知道了。”
他却慢慢皱起眉:“现在外面不太平,您还是……早些回去。”
我摇摇头,并不赞同他这番话:“可若真如此,为何奶奶还要我日日出门来这里看戏?老实待在家里不是更好?”
像是被我噎住了,他居然说不出话来,最后只好应下。
好不容易捱到一曲作罢,我叫人去跟祝平打了声招呼,便赶紧拉着夏以昼从后门溜走了,直奔王家。
“哎呦我的大小姐啊,您怎么亲自来了!有事儿您招呼我一声就行,我肯定提着家伙事儿就上门去了,哪敢劳烦您亲自跑一趟!”一进门,王老板便上来点头哈腰,忙招呼人给我搬来凳子端上茶水,“如今这世道不太平,您也多加小心,这出门在外啊……”
我落座,摆摆手示意他打住,朝夏以昼那边微抬下巴:“上次让你做的西装呢?拿出来给这位少爷试一试。”
王老板和夏以昼俱是一愣。
前者是没料到我前些日子托他做的衣服竟是给夏以昼穿的,毕竟整个幽城都知道他是跟在我身边的仆从。
后者大概是没想到这次的主角是他自己,并不是我。
不过夏以昼很快反应过来,朝我道了声“谢谢大小姐”,便跟着试衣服去了。
“皮鞋也别忘了。”我不放心地叮嘱。
王老板笑着应:“自然是不会忘,您就放心吧。”
我抿了一口茶,看着地上,余晖被窗子框出方正的形状。
没过多久,他换好了西装,从帘子后走出来。
我眼前一亮。
西装是照着他尺寸做的,布料也是最好的,颜色是我挑的深蓝色,很衬他。
他个子高挑,肩宽腰窄,双腿又长又直,干净整洁的西装在他身上十分熨帖,搭配上简单大方的白色衬衣,恰到好处地将他的优势悉数凸现出来。
斯文,儒雅,随和。
倒真像那么回事。
我手中端着茶杯,有丝丝缕缕的热气冒出,略微模糊了视线,也给他周身添了些贵气。
果然,人靠衣装马靠鞍,他穿成这样走街上,说自己是真的大少爷也是会有人信的。
“怎么样?”他一只手握拳,抵在唇边,不着痕迹地轻咳一声,眼神在桌子和地面之间来回游移,却不敢看我。
瞧着他脸颊上的红晕,和窝进去的衣襟,我不禁莞尔。
这人大概是头一遭穿这样正式的衣服,居然在我面前拘谨起来。
我把茶杯放下,站起身来,替他抚平衣襟,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直到看他连脖子也变得通红,才满意道:“不错,本小姐的眼光就是好。”
一旁的王老板立马附和:“对对对,要不是您眼光独到,我这再好的料子也是破布一块。”
我没理会他,朝旁边伸出一只手去,他立马心领神会地递上来一条橙黄色领带,我接过,示意他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见我就要上手打领带,夏以昼忙阻止我:“小姐,还是我来吧。”
我瞪了他一眼,示意他低头:“你会吗?”
“刘伯教过我的……”夏以昼还在嘴硬,却乖乖弯腰低头,一副任凭我处置的样子,十分乖巧。
我抬手将领带的小箭②绕到他颈后,埋进衬衣衣领下,手到他身前,仔细系了个漂亮的温莎结。
这是时下幽城最流行的结。
整理好后,我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可以直起身子了。
夏以昼却没有动。
我有点疑惑,抬眼看去,不由得呼吸一窒。
不知何时,我们已靠得极近,近到我能看清他脸上细小的绒毛,近到我们呼吸交缠,近到他深紫色的双眸里,满满都是我的影子。
他就那么看着我,也不退开,目光里全是我从未见过的陌生情绪。
我一时分辨不出那是什么,却前所未有地感到一丝恐惧,连忙向后撤了一步,同他拉开距离。
他轻笑一声,就着弯腰的姿势,将一只手放在身前,同我行了一个礼:“多谢小姐。”
或许是春末的阳光太盛,四周聚起些许燥热,我故作冷静,随意嗯了一声,便转身招呼王老板记账,随后快步朝门外走去。
有种落荒而逃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