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二——一,茄子!”照相馆的季老板在相机后的绒布里摆弄一番,终于拍完了照片。
“小姐。”身旁的夏以昼轻轻唤我。
我回过神来,才发觉已经结束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反应过来我还挽着他的胳膊,连忙放开。
一瞬间,我脸有些发烫:“抱歉。”
刚刚摆姿势时,季老板让奶奶坐在沙发上,我站在她身后。
夏以昼站在一旁,手里端着托盘,上面放着我的首饰。
“以昼,你也过来拍一张吧。”奶奶忽然出声。
夏以昼连忙推辞:“这是您和大小姐的全家福,我怎么能……”
“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奶奶起身擦了擦手,“你也是百瑞家的孩子。”
“等下给孩子们拍完,把家里所有人都叫过来,一起拍一张全家福。”奶奶又吩咐刘伯,“热热闹闹的才好呢。”
刘伯笑着应下。
夏以昼去楼上换了身衣服,等他再下楼时,所有人都惊讶了一番,就连季老板也赞口不绝。
他穿上了我为他定做的那套西装。
我却在笑。
和奶奶打过招呼后,他缓缓走到我面前,有些不自在:“您笑什么?”
“笑你头发呀,乱糟糟的,”我拿过一瓶发胶,就要往他头上抹,“用这个,你别动,给你打理打理。”
“小姐,您就别拿我打趣了。”夏以昼乖顺地低下头,任我摆弄,额发下的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无奈的样子逗得我直笑。
我就喜欢看他这副那我没办法的样子。
他的头发很软很顺,也没有很乱,只是没有造型罢了,只需稍作打理,便像那么回事了。
我们和奶奶拍了一张照片。
奶奶坐在椅子上,我和夏以昼并肩站在她身后,看起来像真正的一家人一样。
“少爷小姐别那么僵硬,笑一笑,靠近一点,哎对,就是这样,”季老板一边拍一边指挥,我和夏以昼有些不知所措,各自朝对方那边迈了半步,底下的手碰到了一起。
我像被火苗灼烧了似的,倏地收回手,却被夏以昼一把拉住。
我悄悄朝旁边看去,只见他面上八风不动,手却在慢慢收紧。
这应该是我们第一次正经牵手。
之前虽然我们有很多次肢体接触,却都是他来扶我,每次都是点到为止,从不逾矩。
可现在……
我忽然觉得屋子里有些热。
“小姐您挽住少爷的胳膊,再靠近一点,展示咱们这个深厚的兄妹情。”拍了两张,季老板忽然又出声,我将右手从他手里抽出,缓缓挽上他的胳膊。
“什么兄妹情……”我悄声嘀咕。
声音太小,夏以昼没听清我说了什么,挑了挑眉,又顺着将胳膊微微曲起,方便给我借力。
“对对对,就是这样!哎呦,大当家您家这两兄妹可真出挑,我拍过这么多年轻人,就数您家这两位俊俏!”季老板忍不住连连夸赞,让我有些不好意思。
“小姐,抬头,看镜头。”见我有些走神,夏以昼小声提醒。
他贴心的照顾让我放松了下来,我逐渐恢复了状态,一直到拍完,我甚至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还在挽着他。
夏以昼轻轻出声,我才回过神来,松开了他的手。
刚刚拍照的时候,气氛太平静太和睦,以至于我忘记了外面战火纷飞,忘记自己即将要离开这个生长了十五年的地方。
我的目光扫过拍完照散去的下人,扫过对着刘伯点头哈腰的季老板,扫过奶奶脸上的皱纹,最终落在了眼前的人身上。
那瞬间,我觉得他离我特别远,远到我有些怀疑,我们之间隔的并不是一望无际的大洋,而是生死。
谁知道这不是永别呢。
晚上,他照例给我铺床,我看着他忙碌的背影,犹豫半晌,最终还是问出了口:“虽然有点突兀……你要不要跟我走?”
我也说不清我的心情,是舍不得这样贴心的仆从,还是单纯舍不得他?
或许两者都有吧。
而且国外比这里安全,奶奶不能走,已经是我最大的憾事。如果他再留在这里,保不齐会发生什么,我也许会自责一辈子。
“小姐,”他手上动作没停,“船票只有一张,那是您的。”
我屈膝蹲坐在凳子上,闷闷地“嗯”了一声。
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
“之前您问我,什么是对的。”他三下五除二铺好床,来到我面前蹲下,神情异常认真,“现在我告诉您,我一直在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包括现在。所以小姐,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真的不能走,抱歉。”
我低头看他,伸手拂过他的额发,上面还残留着没来得及处理的发胶,摸起来硬硬的。
“是吗,”我苦笑,“可是你从来不会拒绝我的。”
是啊,从前我让他低头他便低头,我让他乖乖别动他就不动,我让他告诉我真相他便毫不保留,哪怕奶奶并不允许。
这是他第一次拒绝我。
夏以昼轻轻握住我的手,眼神干净纯粹:“我保证,就这一次,您相信我。”
见我不说话,他轻笑一声,像是在笑自己刚刚的话,随后他放开我的手,语气轻快,像是平日里让我少贪玩多学习似的,又开始唠唠叨叨:“大当家让我跟您说,她给您安排了两个保镖护送您过去,都是自家人,信得过。她还说您到了那边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那边的人可能没有家里这么仔细。您先给他们哥个下马威,千万别叫人欺负了去……”
从前我听不得一点旁人的唠叨,今晚我静静看着他,却觉得有人唠叨也是件好事。
“对不起。”听着听着,我便落下泪来,“对不起……我真的,好没用……”
我享受了这世间的一切优待,却从未被要求承担责任。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候,我帮不上他们任何忙,除了离开,再没有更好的办法。
就像此刻,我能做的也只有哭。
“小姐,不是您的错。”夏以昼抬手,轻轻拂去我的泪,“您才十五岁,有些事情不必着急的。我们保护不了您一辈子,但还是希望在您羽翼丰满之前,保护您健康长大。”
“这也是奶奶让你转达的吗?”隔着一层泪雾,我去看他。
他摇摇头:“不是,这是我自己想说的。”
“那我答应你,我会好好长大。但是你也要答应我一些事情。”
“您说。”
我抹掉泪水,认真道:“替我守护好奶奶。”
“好。”
“你要给我写信,我会给你回信的。”我认真地看他。
“好。”
“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老是熬夜看书。”
“好。”
“你要活着。”
听到这个,他顿了一下,却只有一瞬,立马答应道:“好。”
世道大乱,谁也不能保证自己能活到明日,我们都知道这个要求非常勉强,但他保证过了,我便心安。
“拉勾。”我伸出一只小拇指,语气近乎倔强。
好像拉勾才作数。
夏以昼轻轻笑,伸出来小拇指勾住我的。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小狗!”
拉完勾,我们将大拇指相按,盖了个章。
“这下您相信了吧?”夏以昼松开手,站起身来,“时候不早了,您该睡觉了。”
我躺上床,他替我盖好被子,便熄灯出去了。
我缩在被窝里,刚刚用来拉勾的手上还残存着他的体温,在黑暗中有些发烫。
夏以昼,你一定要说话算话。
启程那日是个晴天,港口风平浪静,阳光照下来,倒叫人在这三九天里生出了些暖意。
夏以昼送我到船下,手里提着我的箱子:“小姐,保重。”
再多的道别在此刻显得多余,于是他只道保重二字。
我却知道这两个字有多重。
“你也保重。”我望着他,目光从额头慢慢划到下巴,慢慢描摹出他的样子。
不知过了多久,铃声响起,即将的远行人纷纷登船,站在甲板上同船下的亲朋挥手作别。
“您该登船了。”夏以昼将箱子递给我的保镖,催促着。
我深吸一口气:“那我走啦。”
他点点头,我便转身上了船。
我叫保镖去找房间安置行李,自己登上甲板,不顾凛冽寒风和拥挤的人群,在围栏处找了个空隙向码头望,一眼便找到了夏以昼。
他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望着我。
我朝他挥挥手,他也挥手示意。
汽笛声响起,船慢慢开动,我看着他变得越来越小,直到缩成一点,再也看不见。
我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围栏处,跟着其他人一起进了船舱。
此刻,我好像不是什么百瑞家大小姐,而是同众人一样,都是要离开故土的行人罢了。
我会哭会笑,会爱会恨,也会在背井离乡时感到不舍和留恋。
我和他们,并无不同。
窗外是一望无际的海,海的那边,是陌生的国度,以及我未知的未来。
我回到我的房间,坐在床上,摩挲着脖子上的项链,里面藏着昨天刚洗好的全家福照片。夏以昼手巧,将项链改造了下,照片刚好放进去,方便我随时拿出来看。
“再见。”我轻声道,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