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船后,我没有先回家,而是带着保镖去了新政府安排的接头地。
我回国能这么顺利,其实有一半都是新政府推动的。
原因我大概能猜到。
无论是现在的夏以昼还是奶奶,不管出于什么理由,他们都不可能希望我回来。
但新政府就不同。
虽说夏以昼掌控的百瑞为他们效力,但由于他有了背叛恩人的先例,新政府也不敢完全相信他。
他们需要一枚棋子来制衡夏以昼。
而这枚棋子最好的人选,便只有身份合适,立场也合适的我了。
所以当局期望我回来,甚至早早派人通知我说码头会有人接应。
再次踏上幽城的土地,记忆与现实重重叠叠,令我有些恍惚。
不过我很快就缓了过来,抬脚朝约定的接头地点走去。
为了掩人耳目,选定的地方略微偏僻,没走多远,四周便几乎不见了人。
我警惕地停下了脚步,保镖上前,将我护在身后,我的手也无声摸上了后腰,准备随时拔枪。
我们在一处废弃仓房附近,周围很安静,太阳擦过房檐缓缓落下,气氛逐渐变得诡异。
“跑!”我急声道,也不管接头不接头的了,扭头就跑。
我们没跑几步,四周忽然出现了身着军装的卫兵,将我们团团围住。
“你们是谁派来的?”我稳住心神,让自己尽可能冷静。
话音刚落,士兵列成的围墙破开一道缝,一道高大的身影从中走出,一步一步,来到我面前。
是夏以昼——我如今的哥哥。
想到这两个字,我嘴角扬起一抹嘲讽的笑。
“大小姐,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这是我日思夜想了四年的人,在我们重逢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他穿着笔挺的军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语气冰冷。
我快速打量了一下如今的他。
他比我当初离开的时候长高了,身体也变得更加强健,脸上的线条更加流畅,只是表情异常冷漠。
我的目光最终落入那双深紫色的瞳眸,试图去寻找当年残留的温度,却终究是徒劳。
“夏处长也是。”我忽略掉心里的不适,不甘示弱地与他对视,“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竟不知道现如今国人打招呼需将对方围住,是我孤陋寡闻了。”
夏以昼只是笑,挥挥手让警卫撤了下去,随后向我伸出一只手,颇为绅士:“大小姐见谅,夏某此举实在是情非得已。只是夏某念小姐心切,便匆匆赶来接您回家,礼数不周,望您海涵。”
看着夏以昼这张脸,再搭配上他的话,要不是场合不对,我真有可能笑出声来。
我们之间从来都是直来直去,何时这样虚与委蛇过?
我将一只手搭上他的,便被他轻轻向前拉过去,我们的距离突然缩近,他的脸在我面前放大,隐隐带来一些压迫感。
不一样了。
我们的对视一刻也没有错开,像是在暗暗较劲,谁先转移视线,谁就输了。
“只是大小姐在外这么多年,百瑞上下都十分牵挂您,尤其是大当家,即视卧病在床,也关心着您的消息。这不,听说您要回来,便命我来接您。”夏以昼眼睛也不眨一下,谎话张口就来。
但真有些狐假虎威的样子。
“不过夏某也没想到,您在外四年,居然连回家的路都记不得了,倒让夏某好找。”夏以昼手上用力,将我牵得更紧了些,手指不安分地在我手背上摩挲。
我没想到他现如今居然变得如此恶劣,不由得瞪大双眼,甩手想挣开他的牵制。
但他的力气比我大得多,面上的表情没怎么变,便将我的挣扎轻松按下。
“你——”
我刚开口,却发现手背上传来的触感并非无规律的揩油,而是像……在写什么字。
我眨眨眼,无声询问他。
夏以昼嘴角扬起一抹轻笑,眼中浮现出狡黠,随后也对我眨眨眼。
他话说完,便牵着我往外走,披风下的手动作不停。
我静下心来感受手上的触感。
大……司令……见机……行事……大当家……安。
最后一道笔画写完,压在我心里的巨石终于落了地。
奶奶没事,夏以昼也没有背叛我们,先前我担忧的最坏的情况都没有发生,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息了。
但我面上还需要保持警惕的状态,便又挣扎起来,最终被半推半就地上了夏以昼的车。
鉴于车里还有别人在,即使我和夏以昼并肩坐在后排,我也不能同他说话,只能用余光悄悄看他。
他个子高,腿很长,叉开腿坐也显得很拥挤,膝盖几乎要碰到我的。
我实在无法把面前这个看起来吊儿郎当的人同四年前那个少年联系在一起。
难以想象这几年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想不出来答案,我索性别开脸去看窗外。
还是熟悉的街道,但街上到处都是身穿军装的敌方士兵,寻常百姓家家户户都闭门不出,整座城一片破败,每过几分钟便能看到一处断壁残垣。
处处都是战争留下的伤疤。
路过望月楼那片时,我来回看了几遍,却不见曾经的戏台,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名为“乐仙门”的歌舞厅。
我瞬间挺直了背,死死盯着“乐仙门”金碧辉煌的大门和牌匾,眼见着它一点点远去,直到看不见为止。
我回过头,迟迟缓不过来。
望月楼消失了,那祝平呢?戏班子呢?他们……还活着吗?
震惊之时,我抬眼,却又看到曾经的王家裁缝店房顶塌陷,大门碎裂残缺,木质的牌匾堪堪挂着,大部分已经发黑腐烂,只能依稀辨认出个“王”。
王老板的面容浮现在我眼前。
他这人,就是太八面玲珑了,有时会过头,但并不让人厌恶。他对自己手下的伙计都很好,不仅开的工钱大方,也很体谅大家的难处,能帮忙的地方一点也不含糊。
这样鲜活的人,如今却生死未卜。
我的手紧紧绞在一起,好像这样就能掩盖内心的悲哀与无力。
但我很快调整好自己的情绪,看着逐渐陌生的路,扭头看向旁边撑着脑袋假寐的夏以昼:“这不是回家的路,你要带我去哪儿?”
夏以昼缓缓睁开眼睛,要笑不笑地看着我:“忘记告诉您了,百瑞如今的府邸,在租界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