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我们火速去进购海瓷,对当下我们本不富裕的资金来说,算一笔不小的投资。回到医院,就见二叔已经安排我出院,住进一家租金极其低廉的海滨民宿。在那里我又见到刘丧,以及黎簇。
白天时还是晴空万里,骄阳炙烤,到临近傍晚俨然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刘丧站在酒店大厅,扒着窗户看远处海平线附近宛如世界末日的景象。黎簇则坐在角落里的沙发上,百无聊赖地刷手机,感觉手机瘾不小。
那场面是很割裂的。
外部是要颠覆世界的狂风,以及向下倾倒的泰山一般的乌云,隆隆的雷声蛮横地砸烂每个人的神经,视力好点的甚至能看到云层下一闪而过的雷电。
而内部,安定普通,不够亮的吊灯在袭来的雷暴面前显得可怜无比。酒店的工作人员各忙各的,对外界天气毫无波澜。刘丧……刘丧拿出个神龛,然后开始对着雷磕头。好神经。胖子锐评说他是抄袭闷油瓶拜山。
黎簇还算有点激动,从角落挪出来,站在窗口拍视频。海风吹的他的头发张牙舞爪,额外增添了不少生命力。我饶有兴致地打量他,感觉他确实变了很多。头发更短了,从流行款日式短发,变成跟我类似的长寸。个子更高,体型更健壮,肌肉量明显涨了很多,即使藏在白t下,也掩盖不住蓬勃的少年气。
胖子贱兮兮地用手肘捅我:“表情这么□□?”
他那嗓门儿根本不存在小声。黎簇立马回头,看向我的目光有不解,有惊讶,还有……羞愤?反正像被流氓吹口哨的美女。
不是哥们儿……我可真是遭大难了,感叹一下年轻真好,就被打成流氓变态了。
索性刘丧拜完神就光速收拾东西要走,给我个机会跳出尴尬,礼貌问询:“你干嘛去?”
刘丧还算友善地停下脚步,解释道:“上班。”然后带着工具走出酒店大厅,走进正好倾盆而下的暴雨中。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滚滚天雷摧枯拉朽地席卷大地,毫不谦逊地展示它无与伦比的力量。我想起曾经日复一日听雷的日子,不免产生了一丝共情,想到艰难与孤独,继而又想到黎簇。我于是回头看他,却恰好对上他的视线——或者说他这次竟然没有主动避开对视。
黎簇的虹膜是少见的黑色,不像其他许多东亚人那般棕黄,是贴近了看也非常深的颜色。如果特殊训练过,或者他有足够深的阅历,我想他的眼睛是能像黑洞一样,吸引无数的无数向他坠落。
我感受到一股挥之不去的悲哀,一种与他的性格以及现在的能力不相符的脆弱,以及一点比霹雳更加可怕的光芒。
这次,变成我匆匆避开视线,追着刘丧的脚步,钻进泼瓢大雨中。
暴雨毫不留情地冲刷着我的躯体,在不足以眨次眼的瞬间将我里里外外全身浸湿。
我听到胖子在屋内大吼:“吴邪!你他妈脑子进水啊现在跑出去淋雨!”但我没回答,只是中二病上涌,抬起头用脸接住雨水。雨水砸在脸上很痛,这是我唯一的感受。
人这种生物,拥有着地球上独一份儿的智慧,掌握着太过强大的权力,遂愈发狂妄自大,仿佛只有面对滔天宏大的自然灾害,才能短暂地意识到自己的渺小。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胖子又喊了一声“黎簇”,我回头去看,却见黎簇也跑了出来,手里撑着一把伞。我真不理解,这么大的雨撑伞跑和不打伞有什么区别?左右都是湿个透。
他朝我跑来,气势汹汹地仿佛手里拿着的不是一把格子花纹的双人伞,而是一架机枪,然后,把伞撑在我的头顶。
黎簇一言不发,表情冷若冰霜,比雨水更加冻人,眼睛里却分明燃烧着愤怒的火焰。我不知道他在生气什么,但在喧闹到极致而得的寂静中似乎又找到了答案。
我又看向雷雨中认真倾听,在本子上画着我看不懂的符号的刘丧,又看黎簇因为为了伞不被吹跑,而用力到几乎青筋暴起的手,看他绷着直线的嘴,以及呼之欲出的……
对,担忧。
在那一刻我陡然意识到我这两年真正失去的是什么,并非是什么年轻的身体,并非是无尽的活力,而是谦逊,以及共情。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可能是从接闷油瓶出来时,或者初步扳倒汪家,或者更早一点,在我第一次从费洛蒙记忆中的醒来时,我就已经骄傲自负,自以为神机妙算,无人能敌。
很难说到底是费洛蒙中千年的记忆,还是过于自负,让我渐渐失去了共情能力。我看众生,全是蔑视,觉得不过是碌碌无为的普通人,十辈子都赶不上我这十几年来精彩纷呈,也永远不会像我这样绝境翻盘。
但跳出来看,也不过是自吹自擂罢了。汪藏海再神机妙算,也不过是个凡人,不可能真的把后世千百年的历史轨迹都如提线木偶般掌控。不说世界发展,连汪家这个组织都早已偏离轨迹——如果汪家依旧真有那般英明神武,真有暗中掌控世界发展的能力,又怎么可能被我以一己之力推翻?
汪家就如同张家,纵使当年多么风光无限,现在也不过是被封建落后思想束缚住的,已然落后于时代,被时代厌弃的破烂玩意儿,在当代无法立足,在后世也不可能继续流传。
13年捣毁汪家最大的基地时,对其的勘察便足以证明,汪家内部的经济条件其实非常拮据。想来也是,养那么多人是很费钱的,更何况还是完完全全的军人标准?光伙食费只怕就占去不少,剩下的多半也投资于枪械之类热武器,以及各种装备的配备。
我虽没有汪家的账本,但也能猜到,他们经济不赤字怕就已经值得庆祝了,当真是每一分钱都得精打细算,没有一丝一毫盈余。
三叔描述的汪家还是太过夸大了。而打败这样的汪家,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当真值得吹牛逼的。
骄兵必败啊,可不是嘛,一碰老本行立马就栽了一个两个三个四五六七个跟头。幸好小花和黑眼镜不在,不然我得被笑话死。
我握住黎簇的手,在感受他的生命力的同时也传递过去我的体温。黎簇相当惊讶,想开口却被我打断。
“傻逼,这么大的雨打伞有个毛用,伞被吹跑了有你哭的。”我握着他的手,收起伞,迫使他也彻彻底底暴露在雨幕之下,“我们回去吧,让刘丧自己搁这儿淋着,被劈死了算他倒霉。”
黎簇跟脑子被抽干净一般,神魂全无地跟着我穿过暴雨回酒店。
胖子抱着胳膊看我,半张脸调侃,半张脸无语,吐槽:“又回来了?”
我耸耸肩:“下雨就要躲啊。我还要养生呢,年纪大了,老淋着也不是个事儿。”
“呵!知道的说你是神经病犯了,非要去淋雨,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苦肉计呢!”胖子眉毛一高一低,垂下眼帘,示意我和黎簇仍牵在一起的手。
黎簇赶紧跟摸着火似的甩开我的手,慌不择路地跑到楼梯间,上楼去了。我看着好笑,原先牵他的那只手在嘴边做喇叭状,喊:“先洗澡换衣服,别感冒了!”喊完自己都感觉自己是韩剧日剧里矫揉造作的男女主。
胖子诶了两声,问我:“咋回事儿啊?啥情况啊这事儿?”
我双手抱胸,丝毫没在意自己也湿淋淋地像个落汤鸡,跟胖子对视,不出意外地在他眼睛里看到多少显得猥琐的自己。
“嘿嘿,”我手插口袋,无比得瑟,“我知道他为什么参加这次行动了。”然后丢下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的胖子,追着上楼洗澡换衣服。可别感冒了,到时候被小年轻瞧不起。
转进楼梯间前,我招呼胖子:“赶明儿我们去买点菜,给大伙儿接风洗尘,你打听打听哪儿有菜市场。”
胖子熟悉我,知道我是个不安分的,朝我比了个大拇指。
我还是有些一直坚持下来的好品质的,比如说坚持不懈,不达目的绝不放弃。找三叔我不会放弃,二叔再阻拦也没用。黎簇……哈,他也跑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