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枇杷

    “去昨夜投的客栈拿留在那里的东西。”谢朝蘅神色惊讶,没想到能在此处看见他。

    打量他一眼,发现他好像也是出去后更惊讶了。

    他说着天气糟糕,自己不也是要出去吗?

    谢朝蘅道:“奚公子这是去哪?”

    他弯唇笑了笑,道:“去逛一逛。”

    逛?这种鬼天气?

    谢朝蘅眨了眨眼,用手捋过又被吹乱的发,道:“那祝奚公子逛得开心。”

    她拢了拢鬓边发,先行一步。

    “会开心的。”

    奚欲苏目光微微后移,停在某处,眸色霎时比远处山重的墨色还要浓郁,声音如在虚空般缥缈,“会非常开心。”

    话语刚落,他指尖轻动,一缕黑色阴影从他袖间滑落,遁入雨幕中。

    谢朝蘅撑伞出了郡守府。石板街上不似刚来时般寂寥,不少百姓在风雨摇摆中出了摊。

    他们借着雨势,小心地看着她,因长久心惊胆战而疲惫的脸上没有好奇,只有隐隐戒备和雨水也洗刷不去的惧色。

    看来画皮妖的侵扰给欢水郡的百姓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

    她无声叹了口气,若是不能尽快寻到另一只妖的踪迹,这些百姓日子会更难过。

    客栈坐落街角,一个富丽堂皇的牌子挂在最上面。

    谢朝蘅上前敲了敲。

    半晌,才有人慢悠悠开了门,鬼鬼祟祟探出头。

    一看是她,店小二崎岖脸上一双细眼顿时睁得老大,见她如见鬼一般,浑身打着颤。

    谢朝蘅不解,指着自己:“是我,昨天投宿的。”

    店小二尖叫一声。

    直接不管微微敞开的客栈门,像屁股着火了一般逃跑,边跑边喊:“被妖怪抓走的人回来了!明天就该轮到我们了!”

    闻言,谢朝蘅若有所思进去,客栈内部与招牌的富丽堂皇完全不同。

    屋内燃着微弱的油灯,布置极其简陋,一楼喝茶歇息的桌子都缺胳膊少腿的。

    “大清早吵什么吵!”

    掌柜的骂骂咧咧掀开帘子出来。

    待看见谢朝蘅后却是面色大变,转身就要逃走,却被突然掷过去的茶盏砸中,晕了过去。

    谢朝蘅收回手,小声嘀咕道:“我力气用得没那么大吧。”

    她过去掌柜翻了过来,见他胸腔还起伏着,舒了一口气。

    抬头,却骤然瞥见半掀帘子旁的石墙上留下的仿若用碳灰涂画的弯曲线。

    她盯了一瞬,然后收了目光,准备先上去拿回包袱。

    踩上年久失修的木梯,一阵“咯吱咯吱”声中,谢朝蘅瞥见了藏在二楼楼角畏畏缩缩的店小二。

    没去管他,她走到自己休息的客房。

    先打量了一眼外门没有被撕下,贴得没有一丝褶皱的符篆,再推开门走了进去。

    将完整没有被动过的包袱拿好,出了客房,她扫了一眼店小二,下了二楼。

    掌柜还在地上躺着。

    谢朝蘅随手从木桌上取了茶壶,用冷了一晚的茶水浇他脸上。

    他缓缓睁开了双眼,看见她,翻了白眼又要作势昏过去。

    她眼疾手快出手掏出一个符,直接扔在半空,惊天动地的敲钟声震耳欲聋,顿时响彻在客栈,让人根本无法忽略。

    谢朝蘅蹲在他身边:“我这符连死了十年的干尸都能吵醒,还装呢!”

    掌柜没办法,只好睁开眼睛。

    他腆着脸笑了笑,夸赞道:“姑娘真聪明。”

    谢朝蘅没理他,只走了几步,到了帘子旁。

    摸了一把石门那模糊的曲线图样,手指上立即蹭上黑灰。

    掌柜见此,轻“咦”了声,道:“那是什么?”

    谢朝蘅嗅了嗅,闻到烧尽的符纸味后微微挑眉。她回头看他,只道:“掌柜,看我回来了,你不想说什么吗?”

    掌柜脸色大变,迅速跪好:“姑娘是我对不住你!但我上有老下有小,八口嘴嗷嗷待哺,我是万万不能死的啊!你不像其他人,能平安回来啊,这事能不能当做没发生过!”

    几句话,暴露的信息很细思极恐啊。

    谢朝蘅从袖中掏出聆符,悄无声息灌入了一丝灵气,然后道:“你原来知情啊!所以你是故意害我的。”

    掌柜脸瞬间吓得煞白,他牙齿上下打着颤,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

    汇聚在油纸伞上的雨滴此时终于蓄积完毕,滴滴滴,在寂静的客栈内不合时宜响起。

    很轻,很轻,微不足道,却不容忽视地压迫着人的神经。

    谢朝蘅站起来,俯视着他,目光在潮湿的气息中藏着寒意,只冷声道:“说,到底怎么回事!”

    掌柜顶着发白的面色,磕磕绊绊地开口:“一月前,欢水郡夜晚子时会出现惨叫声,然后街上常有血肉模糊的妖怪走来走去,第二天就会失踪一个人,大家因此都惴惴不安。第二次失踪的人是我隔壁,我想起了前一晚响在他家的叩门声,猜到了妖怪抓人前一晚会敲门,我怕得不行,将客栈上所有门窗都拆了,但是——”

    说着这里,他脸上涌现了深深的恐惧:“夜半时分,没有门的客栈还是响起了敲门声!什么都没有,整间客栈空荡荡的,但是凭空响起了敲门声!”

    他用手扒着脸,像是想起了让他恐惧的画面。

    “然后呢?”

    谢朝蘅寻了木桌坐下,定定望着他,心中想如今的画皮鬼杀人都要如此大费周章了吗?

    掌柜捂住脸,哭出声:“就在我绝望以为自己必须死的时候,姑娘你出现了!我就想,如果有了替代的人,我会不会没事,果然,当夜子时,惨叫声响后不久,我藏在巷角,亲眼看你自己打开客房门,闭着眼睛,就那么出了门。”

    “现下姑娘你平安回来了,可见是个有本事的,求你大人有大量饶过我吧!我是一时鬼迷心窍,我不想死啊!我死了我的妻儿寡母该怎么办啊!”

    他跪在地上,像是说服自己一般重复念叨:“我真不是故意的,我不能死啊,我不能死的。”

    谢朝蘅沉默地看着恸哭悔恨的他,退后了一步,收好了聆符,背好包袱,拿上油纸伞,准备离开。

    “姑娘,你……放过我了?”掌柜抬眼,不敢置信道。

    “妖鬼横行,为了活命,我也不想怪你。”谢朝蘅回头,看着他稍稍缓解的神情,道,“不过,我因为是捉妖师,所以逃过一劫,来的人若是普通人,你就身负人命了。”

    掌柜无力垂首,承受不住大哭道:“我知道,我……知道啊。”

    谢朝蘅神色复杂叹了口气,手扶在客栈门,轻轻用指尖划过,然后跨出了客栈。

    出了客栈,一阵风从她耳畔拂过,耳朵霎时感到异样的冰冷。

    她捂住耳朵,疑惑抬眼,除了漫天的洋洋洒洒的雨丝,别无他物。

    她顿了顿,踏上已积起小潭的青石板,随着动作,地上荡起一圈圈涟漪。

    走上长街,暮雨潇潇,急雨中的大多数商贩形色匆匆收拾起摊子,却还有少数守着尚且干燥的一隅地有气无力地叫卖。

    谢朝蘅偏头,在模糊雨幕中打量四周,眸子忽然一凝,瞥见了从一旁巷口出来的奚欲苏。

    他也看见了她,便径直走了过来:“谢姑娘,真巧,要一起回去吗?”

    谢朝蘅眉眼间已攀上湿气,望着他丝毫无害的面容,道:“好。”

    刚走两步,她注意到屋檐角落缩着一个年近花甲的老妪。她花白着头发,坐在石阶上,身旁放着一个竹编篮,皱如树皮的面上安详地看着雨。

    看了她四处,发现她并无遮雨的工具后,谢朝蘅想伸出手,犹豫一瞬,拉奚欲苏衣袖的手变成指向左侧,她出声道:“奚公子,我去买些枇杷,那里挡雨,你能去那等等吗?”

    奚欲苏垂眸看了过去:“好。”

    檐下收了伞,谢朝蘅朝老妪走了过去。

    在她离开的那刹那,看似注意不在此处的奚欲苏慢慢转了双眸。

    他定定瞧着她的背影,面上意味不明。

    “婆婆。”

    她走近一眼便看见了竹编里浓郁墨绿色的叶和橙黄色的枇杷,收回目光,对上老妪的眼,她道:“您在这里卖枇杷吗?”

    老妪反应慢半拍,半晌才点头:“小姑娘你要买吗?今天新摘的,香甜多汁。”

    饱满的枇杷果连枝叶摘下,经过夏雨的冲刷,皮上和叶上都滚着晶莹剔透的水珠。

    “多少钱啊?”谢朝蘅问道。

    老妪又顿了会,才慢呼呼道:“三十文,把竹编也一起送给小姑娘你。”

    “谢谢婆婆。”谢朝蘅将铜板掏出,放在她苍老的手上,提起了盛着枇杷的篮子。

    老妪小心将铜板塞进怀里,颤颤巍巍起身,在离开前手里陡然被塞进了一把伞。

    谢朝蘅抱着篮子,眉眼皆弯看着她,脸颊上的梨涡比化开的蜜糖还要甜:“婆婆,伞送给您,您慢点走。”

    见老妪迟疑的样子,她没转身,只悄悄指了指一旁的奚欲苏,道:“婆婆放心,我朋友带了伞的。”

    “哎呦。”

    老妪感动地拍了拍她的手,千言万语谢过后,撑开伞佝偻着身躯慢慢走进了雨幕。

    谢朝蘅提着篮子转身,手在包袱里一边掏着符篆,一边抬眼。

    奚欲苏不知何时撑开了伞,手扶伞柄慢条斯理转着。

    他眉梢带着一抹笑,静静看着她。

    连绵的墨绿色雨中山峰在他身后起伏不定,却都浓烈不过他此时眸中的霁青色。

    油纸伞面绷紧,雨珠滚落,砸在他衣袍上,他却似毫无觉察,只道:“走吧。”

    “好。”

    谢朝蘅点头,手指捏符,向空中一抛,透明若伞状的屏障立即罩在她头上。

    “何必用符篆,我这里有伞。”奚欲苏下了石阶,站在她身旁道。

    谢朝蘅看着他,笑了笑:“奚公子的伞只能容下一个人,若咱两一起撑,不免都得淋湿半边身,还不如用符篆呢。”

    闻言,他唇边勾起了弧度,温声道:“谢小姐考虑得真周到。”

    一炷香后,他们到了郡守府。

    分别前,谢朝蘅特地叫住他,将竹编递向他眼下:“奚公子拿点枇杷吃吃吧。”

    奚欲苏垂眸,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拎起一串,然后微微一笑:“谢谢。”

    “奚公子客气了。”她提着竹编篮子,向他摆了摆手,转身走了。

    她并未直接回去,而是敲响了祝漓的门。

    顷刻功夫,祝漓就开了门,她散着小辫,睡眼惺忪。

    看见她,她瞪大了眼,直接出手拉住她手腕,用力一拉:“谢姐姐,你怎么来了,外面还下着雨,快些进来。”

    谢朝蘅顺势进去,道:“我买了些枇杷,想着过来给你分些。”

    说着,她将竹编篮子搁在桌案上。

    “哇,我正好饿了。”她如紫葡萄般亮晶晶的眼眨了眨,像小猫般蹭到谢朝蘅身边,“谢姐姐你真好。”

    谢朝蘅见她这么可爱,不由得摸了摸她的头,道:“那你快点吃吧。”

    祝漓兴冲冲趴在桌上,不客气地拿了一串,剥皮喂进嘴里,边吃边口齿不清道:“这么大雨,谢姐姐怎么还出去呀?”

    “我回客栈拿我的包袱去了。”谢朝蘅低头,从袖中掏出刚刚用过的聆符,捏在指尖,“我还听了些消息,恐怕得去找祝兄商量商量。”

    瞧见她指尖的符,祝漓加快了剥皮的速度,然后将橙黄果肉塞进谢朝蘅口中:“好,咱们这就去。”

    谢朝蘅没想到她突然给自己喂果肉,慢半拍才开始咀嚼。

    祝漓风风火火披上外衫,拿好伞,站在桌边看着她:“走吧,谢姐姐。”

    那厢奚欲苏慢悠悠,一手撑着伞,一手捻着一串枇杷回到厢房。

    踏进屋子,收了伞,他随手将枇杷放在半开着,雨丝灌入的小轩窗旁。

    绕到屏风后换了身翠色衣袍,他披着乌发,面若缥缈轻烟,一步步走到被雨水拍打的发颤的枇杷旁。

    他伸出手,绣着大片艳丽盛开的山茶花袖口滑落,露出白皙到近乎没有一点瑕疵的腕骨。

    轻轻拂过枇杷表面,倏然,叶和果实燃起了赤黑色的火焰。

    雨势并不小,淅淅沥沥砸在燃烧的果实里,却浇不灭愈烧愈烈的焰火。

    不知过了多久,枇杷和叶子尽数被烧成了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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