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用。”忤仲正撑起身子,狼狈起身。因心里犯怵而后退了两步。
奚欲苏恍若未见,只收起手中油纸伞,远远递了过来,道:“我已经到了地方,不需要用伞了,忤公子用吧。”
忤仲正怔愣住,面前少年是一副如沐春风、如琢如磨的好模样,与之前看的幽冷漠然的神情大相径庭。
迟疑半晌,奚欲苏却依旧没变脸色,反而有耐心地再询问了一遍:“忤公子不接伞吗?”
“嘶——”
忤仲正手刚摸上伞,青色伞面却倏然闪过几道细线般的血色,他觉手像被针扎般刺痛,便飞速收回手,“这……这……”
“忤公子,怎么了?”奚欲苏面带关怀道。
忤仲正眨了眨眼,却见伞面是单调的青色,除了剔透的雨珠,别无他物。以为自己眼花了,他又碰了碰伞,这次却没有感觉到任何不适。
“没……没什么。”他拿过伞,自觉大惊小怪,有些狼狈,便匆匆道了谢,转身离开。
奚欲苏无任何遮蔽地立在雨里,雨丝似细线般淅沥,却仿若天生与他的身躯隔绝一般,沾染不到他一丝一毫。
他收回看着忤仲正背影的目光,莫名一笑,眸中闪过一丝戏谑的玩味。
待奚欲苏姗姗来迟之时,两天没合眼的谢朝蘅已经在未燃灯的屋内昏昏欲睡了。岂料“吱呀”一声,清爽凉风携带雨丝灌入,霎时吹醒了她。
她打了个哈欠,微微偏头。
黯淡天色,朦胧雨幕中,奚欲苏走了进来。
看着他新上身的翠色衣袍和散着潮湿气息的乌发,谢朝蘅微不可查挑眉。
果然,他喜洁。
这短短不到一日时间,她便好几次看见了若触到它物时,他会反复用清洁术进行清洁。
“奚弟你来了,谢姑娘说探听到了有关妖的新消息,正好一起来听。”祝知渊道。
这称呼一听便知两人很熟。
瞧着谢知渊对奚欲苏毫无防备、信任颇深的样子,谢朝蘅目光微闪。
刚移开双眸,又径直对上了奚欲苏含笑望过来的样子,他道:“谢姑娘发现了什么?”
她顿了顿,从袖中掏出聆符,指尖一转,符篆浮在半空,并透出几分稀薄的亮色。
清晰的说话声如平缓的流水般倾斜而出。
亮色照在祝知渊脸上,让人看清了他轻拧的眉峰和愈发沉重的面色。
待听完符篆记录的对话后,他沉吟,半怀疑道:“那敲门声是画皮鬼的手笔吗?”
“用敲门带来恐慌,一步步用惶悚蚕食掉人的理智,以至于做出找替死鬼的行为。”
奚欲苏轻声一笑,道,“画皮鬼这依附怨气而生的妖若有了如此智慧,只怕奚某与谢姑娘剿灭的那只实力稍差的妖不是罪魁祸首。”
祝知渊面色深沉:“不只如此,能神不知鬼不觉操纵谢姑娘离开客栈,那只妖的实力最起码在地阙之上,甚至还可能要更厉害。”
“啊,幸好咱们给长老传了信。”祝漓掰着手指,又合掌祈祷道,“最近的天人等级的扶风长老要一日才能赶到,那妖既然藏得如此深,希望它再藏过这一日。”
谢朝蘅挠了挠头,道:“如果敲门是信号的话,我住了被妖提前锁定的客栈所以去了山上,那忤仲正是怎么去的?他所住的地方是不是也被提前敲了门?”
“会不会忤公子住在客栈附近被连累了?”祝漓道。
“不会。”谢朝蘅斩钉截铁道。
三人目光投来,见她如此坚定,祝知渊开口:“谢姑娘这般肯定是知道忤公子住在哪了吗?”
“反正不是我所投的客栈,也不会是附近。”谢朝蘅神色悠远一瞬,捂额,道,“那客栈位于城边,周围荒凉,只有我这种没有银子的人会住在那里,忤仲正不缺钱,最近城里又危机鹤鹤,他怎么会去那种地方。”
该死,她怎么这么倒霉!只来这里落脚一晚就掉入了贼坑!
她叹了口气,哀嚎:“果然,便宜没好货!”
“住一晚多少银子啊?”祝漓眨了眨眼睛,虽然不合时宜,但还是忍不住好奇道。
谢朝蘅语气微弱道:“五十文。”
一片寂静。
她能感觉身前三人明显凝固住的神色,尽管有意掩饰,她还是看清了他们脸上写着“从未住过如此便宜的客栈”这几个大字。
青城祝氏百年捉妖世家,家底丰厚她能理解,为什么来路不明的奚欲苏,也这么有钱?
想到这里,她不禁看向了奚欲苏。
察觉到她的视线,他望了过来,然后奇迹般看出了她的意思。
顿了顿,他才道:“奚某家虽于捉妖寂寂无名,却还是有些存银的。”
望一眼他身上布料昂贵的衣衫,再想一想他能给富得流油的忤震推荐万金的银水柑,最后回忆一下他比世家子弟还得体的礼仪。
便知他家哪是有些存银,起码得腰缠万贯、富甲一方了吧。
合着他们都是富少爷富小姐闯江湖,就她是孤家寡人的贫苦人家。
“谢姐姐不要难过,我们都是用家里的银子,但谢姐姐你是自己捉妖赚银子给你爹娘和自己花,多厉害啊!”祝漓感受到她低落的情绪,首先出口安慰。
谢朝蘅摆摆手,失笑道:“我没那么厉害,我爹娘去得早,其实赚银子就供自己花。”
祝漓闻言一愣。
祝知渊面上青筋跳了跳,他就不该一直纵容,早该管管阿漓这爱乱说的嘴。
刚想出手将祝漓拉过来说一说,她却扑向谢朝蘅,搂住她脖子,低低的声音满是歉意,她闷闷道:“对不起,谢姐姐,我不是故意的。”
谢朝蘅出手接住她,拍了拍她的肩,道:“没事,这事发生得早,我都已经忘了他们的样子了。”
她说的是实话,她根本没有五岁前的记忆,也根本记不清这个世界的爹娘是什么样子。
捡到她的大妖琅玕说她爹娘都死了,她一人为躲仇家闯入了浮玉山。
琅玕虽为妖,却是天虚上君所扔下的神木化身,颇具神性,因此,他从不杀人。
见她可怜,便在浮玉山将她抚养长大。
三年前,琅玕天劫至,没渡过,兵解而死,她才下山。
“谢姑娘既已到玄坤级,解悯木辖限应该升至地阙级,会有很多适合你的捉妖悬赏任务,你可以接任务赚些银子。”祝知渊犹豫半晌,知道不能直接给她银子,只好给她提了别的法子。
“对哦!”祝漓也附和道。
建木为神木,因而断枝断叶相隔千万里也可传信,封天殿利用此优点打造了一种类似悬赏令的通讯器,名为解悯木,且分阴阳两面。
普通人用阴面记录所遇的妖,由封天殿进行等级评估,将任务按照捉妖师实力发布在所属的辖限,但每个捉妖师都可以开启比自己等级上一级的悬赏令。
据说此举一则是为了不白白让捉妖师送命,二则是为了不让捉妖师满意停留现状,心失警惕,毕竟偶遇的妖不会像悬赏令里那般契合自己的实力。
“这个……”谢朝蘅叹了口气,有些难为情道,“我也想,但我每次接下任务,就会被雇主拒绝。”
“为……什么?”祝漓不解。
“这姑娘气势汹汹,让她抓个鲤鱼妖,不仅掀了我的瓦,还砸了我的池塘!表现欠佳,下次遇见妖不会雇她了!”
“太糟糕了,灭个食尸,不用法器,凶神恶煞拿我府邸里的青铜剑将腐尸剁得血肉横飞,恶臭难挡!表现不堪!”
谢朝蘅听着这已经在心里过了无数次的差评,瞪大了双眼,转过头。
只见奚欲苏微微低眸,瞧着手中的解悯木,如鸦羽般的浓密睫毛在烛火下如翩跹的蝴蝶般映在他的眼睑。
他似没注意到他投来的目光,自顾自继续开口,他的嗓音清凌凌的,尾音却上扬,带着刻意压制的笑意:“差极气矣!……”
“奚公子,你在读谢姐姐捉妖的回馈评说吗?”祝漓目光从谢朝蘅愈来愈难看的面容滑过,忙出口打断了他。
“是。”
奚欲苏含笑抬眼,毫不避讳对上谢朝蘅稍稍凝滞的表情,道,“说来也巧,奚某刚打开解悯木,便瞧见了谢姑娘的捉妖记录,一时好奇,便点进去看了看,没想到……”
话及此,他停缓片刻,脸色无辜,语气抱歉道:“奚某贸然读出来,谢姑娘不会生气吧?”
呵呵。
原著小说写的什么屁?这丝毫没长眼色的人是前期那云心月性、谦逊守礼的奚欲苏?
虽然心里恨得牙痒痒想把他说的话都给他塞回去,但谢朝蘅脸上还是绽开一个毫不在意的微笑。
她摆摆手,态度豁达道:“对于事实生气不生气的,那时初出茅庐,没旁人带着,捉妖时只管别人死活,其余一概不理,导致恶评颇多,少有雇主愿意找我,所以银子格外难赚些。”
“谢姐姐性子这么好,他们眼瞎啊,都写的什么回馈评说!”
祝漓实在无法将解悯木上的内容同谢朝蘅相联系,便开口安慰,拍了拍她的肩,一脸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坚定道,“谢姐姐,放心,日后你若想接任务,只管用我名义去接,这样你能捉妖得灵气,也能赚银子。”
这怎么可能?
谢朝蘅失笑,想拒绝,不料祝漓倏然“哎呦”一声。
祝漓愤愤回头,瞪着一眼敲她脑袋的祝知渊,道:“哥,打我干嘛,我说得不对吗?”
祝知渊回了她一眼,用大掌摸上她头,将她冒出的脑袋压了压,暗暗做了警告后才看向谢朝蘅,道:“阿漓自小便做事向来不计后果,想一出是一出。悬赏令不能替代,谢姑娘莫要将她的浑主意放到心里去。”
谢朝蘅看向气鼓鼓对祝知渊做鬼脸的祝漓,道:“阿漓妹妹的心意我收到了,不过也不用担心,近来妖鬼频起,走一处便撞一次妖,不用解悯木也有机会赚银子。”
此言一出,祝知渊的面色又沉了几分:“确实,不知什么缘由,不只小妖,多年盘踞深山灵界的大妖也都纷纷现世,世生异象,不是吉兆,倒像……”
他话未尽,在场的人已经明了他的意思。
“可能是我想多了。”祝知渊摇了摇头,结束了这个话题,只道,“既然已经知道画皮妖害人的手段,且罪魁祸妖尚藏在深处,不如我们趁此时间去城里打听打听谁昨夜被敲门了。虽然可能打不过那妖,但能在人来之前阻止无辜的人送死。”
“我们四个人查得查到什么时候啊!不如让忤郡守派人去查。”祝漓举起手,大声提议道。
“也可。”祝之渊看向奚欲苏和谢朝蘅,道,“那就兵分两路,有劳你们去询问忤公子昨夜在哪了。
“好。”奚欲苏应道。
“没问题。”谢朝蘅正有此意,便起了身,率先走了出去。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滚滚乌云却沉重压下,望不见一丝光的裂缝,透着压抑的凄凉感。
谢朝蘅扫了一眼天色,加快了步子,岂料迟了几步的奚欲苏很快跟了上来,他道:“谢姑娘还在因奚某刚刚的行为而生气吗?”
她拧了拧眉,不明白面前少年为何这壶不开提那壶,但她还是好脾气道:“怎么会呢,奚公子多虑了。”
奚欲苏闻言轻笑了声,近乎温声解释道:“其实,奚某读那些文字并非是为了笑话谢姑娘。”
虽然灯火暗,但别以为她没窥见他那时有意压制的笑容。
两人绕过游廊,廊下庭院里栽着一棵高耸的玉兰树,悉心照顾下,翠盖亭亭,洁白的玉兰花似染着皎洁的月光。
可惜的是,雨势缓急,打落了半树玉兰。
青石板地上,尽是白色濯濯的花瓣。
“是吗?”谢朝蘅无暇欣赏,只挑挑眉,道,“那是在笑什么?”
冷风忽急,奚欲苏没答,只伸出修长干净的手,恰有一枝如莹润白玉的花落在他指腹。
他轻轻捻住,抬眸,看着她,霁青的眸子如沉着翠山雾色,手指轻转,玉兰花携带清澈雨珠洒在他冷白的脖子上,然后滑入衣襟。
他却似毫无察觉,只道:“谢姑娘不觉得得你相救却忘恩负义的人太过愚蠢了吗?”
“愚蠢?”谢朝蘅不解他为何倏然转了话头。
奚欲苏道:“封天殿曾道,捉妖师身为天眷者,当扶人之危,周人之急,济人之命。但如今,贯彻此令者还有多少?”
谢朝蘅沉默。
灵气存在原是为了救人济世,将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从妖鬼屠杀中拯救出来,但既居一世,人人的不同却比人妖之异还甚。
人有差,则胜者越傲,即使封天殿昭告了捉妖师的职责,但从不缺有人阳奉阴违,自觉高人一等,借灵力耀武扬威,图利谋私。
奚欲苏道:“他们难道不蠢吗?为何意识不到他们可不是会每次都这般好运,能遇到无二心,只在乎他们生死的捉妖师。”
“怎么不会呢。坦荡诚意的人不在少数,祝公子是,阿漓是。”谢朝蘅顿了顿,抬眼认真望着他,“奚公子不也是吗?”
奚欲苏倏然微微勾起了唇,露出了一个温柔到极点的笑:“所以,奚某才会笑。”
谢朝蘅被他变得极快的神色瞧得榔头棒子一头晕:“啊?”
他慢慢启唇,一字一句,尾音上扬道:“笑同明相照,同遇而类之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