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草木,清爽兽首博山炉燃起氤氲的香,忤仲正站着,任由丫鬟替他换了身干净衣衫。
他目光从檀木屏风上移开,看向喜平,道:“你去给我搜刮些有关捉妖师的书籍。”
喜平震惊瞪大眼睛:“少爷,你真的要去做捉妖师?可老爷夫人……”
“别管我爹娘。”忤仲正下了决心,坚定道,“我一定要做捉妖师。”
“好……好吧。”喜平低下头,眼珠转了转,决定找个合适机会将此事告诉郡守。
倏然,博古架上的青白釉梅瓶砸了下来,打歪了立在架子下的油纸伞,只听“清脆”一响,梅瓶也碎成了碎片。
几人望过去,瞧着关得紧闭的小轩窗,神色疑惑。这梅瓶搁得那么里面,又没狂风吹进来,咋就掉地上了。
忤仲正没想这么多,他没管价值千万的梅瓶,而是神色有些复杂地盯着那把伞。
明明不想接这把伞,却还是不得已接了过来,不知为何,现下看见这伞,只觉它青色的伞面透出几分血色,心里极其得不舒服。
他移开目光,道:“给我把伞扔出去,记得,扔远点!”
丫鬟虽不理解,但还是依照他的吩咐拿起伞,出了屋子。
忤仲正松一口气,下一刻,熟悉的女声传了进来:“忤公子,你在吗?我问你一件事。”
谢姑娘!
他心下大喜,几乎是迈着轻快的步伐,刚掀开珠帘,又听到清越带着疑惑的男声:“这把伞,你要带去哪里?”
那人怎么也来了,他慌忙疾跑出去,丫鬟却已经开口:“少爷吩咐奴婢把伞扔掉。”
忤仲正站在门口,瞧着堂下两人,面色僵住,结巴道:“这伞沾……沾了灰尘,脏了。”
少年看了过来,霁青色眸子意味不明,他轻笑一声,道:“这伞脏了洗洗便是,忤公子何必扔掉呢。”
没有质问的意思,甚至算得上春风拂面,却让忤仲正感受到莫名的威压。
“我,我……”
他想开口解释,下一瞬心思却一转,如他爹所言,这少年不过一无所倚仗的捉妖师,自己以后也会成为捉妖师,绝不会低他一等。
于是抬起下巴,道:“郡守府有得是银子,脏了的伞扔便扔了,一会我便让人给公子送去一把价值千两的新骨伞。”
“不必了。”奚欲苏温声拒绝。
“好好的伞,扔什么扔!”
谢朝蘅痛恨这些浪费银子的行为,她从丫鬟手中拿过伞,没第一时间递给奚欲苏,只抬头看向忤仲正,道,“忤公子,你昨夜被掳去山上之前在哪里?”
忤仲正神色一白,不想折损自己在谢朝蘅眼中的形象,但看着她有些急切的神情,便压低声音,应道:“……媚香坊。”
谢朝蘅闻言面色倒没什么变化,只继续问道:“直到失去意识前,你都一直在媚香坊吗?”
忤仲正摸了摸脑袋,凭着脑海中断断续续的记忆,道:“我昨夜喝醉了,酒醉壮人胆,我便将城内的怪事抛之脑后,在丑时末离开了媚香坊。”
“我只记得自己走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感到害怕,跑了起来,然后浑身一凉,就失去了意识,醒来时便看见自己在山上,谢姑娘你就昏睡在不远处。”
“那你有听到敲门声吗?”她问道。
“什么敲门声?”忤仲正脸上尽是茫然。
谢朝蘅瞧着他不像撒谎的样子,心里犯起了嘀咕,难不成他是被画皮妖顺便携带上的倒霉鬼?
忤仲正望着她肃然的脸色,道:“是有什么事吗?”
“没有,我就随便问问。”
问题已经问完,没有留下的必要,谢朝蘅摆了摆手,拿着伞离开。
出了院子,谢朝蘅转眸看向奚欲苏,将手中油纸伞递了过去:“奚公子,你的伞。”
奚欲苏垂着眼,目光从已经焕然一新的油纸伞上扫过,伸出手接过,微微一笑,几乎低叹道:“谢谢,谢姑娘还真是心思细腻,对奚某观察入微。”
谢朝蘅拧起了眉,知道他说的是自己看出了他喜洁的习惯,不过这话怎么就听着这么别扭。
她可没特地——
不!她神色稍稍凝住,或许因为知道他后期会成反派的缘由,也有些好奇他此时的情况,所以自己的注意会不自觉放在他身上。
但自己的动作特别小心啊,他都察觉到了吗?!
谢朝蘅抬眼,对上了奚欲苏若有所指的眼神,立即干笑两声,道:“奚公子刚才不是也说了嘛,遇到同志向的捉妖师,你很开心,我遇到了你们,也挺开心,不免投注的注意多些,因此虽然时间短,但还是观察到了你们的一点习惯。”
“原来如此。”
奚欲苏颔首,面色没有丝毫怀疑,反而有些饶有趣味道,“奚某愚钝,虽然与祝兄和祝姑娘一起生活了些日子,但却没看出他们的习惯,为避免惹到他们禁忌,可否请谢姑娘赐教?”
愚钝?他愚钝?那小说后期把主角团耍得团团转的人是谁?
谢朝蘅挠了挠脑海,忙搜肠刮肚原小说的内容,嘴都快笑僵了,才想起一两点,刚想开口,远处却传来了一阵“轰隆”声。
两人望去,只见府邸外天际绽开一抹笔架山般的玄色虚影。
“青城祝氏的印信,他们应当是发现了什么?”奚欲苏道。
谢朝蘅松了口气,道:“那我们现在过去。”
“好。”
一刻钟后,谢朝蘅和奚欲苏站在媚香坊门口。
这是忤仲正昨夜待的地方,也是倏然断了联系的祝漓和祝知渊最后留下印信的地方。
在来的路上,奚欲苏用传讯符与他们联系了几次,却屡次无果。
两个大活人失去了联络,这楼阁里定有异常。
只听一声轻铃响,一个穿着轻薄衣纱,脂粉香气颇重的妩媚女子走了出来,她身后跟着两个五大三粗的壮汉。
女子目光扫过立于最前方的谢朝蘅,冷淡道:“媚香坊不款待女子,还请姑娘早些离开吧。”
她抬起葱白的手,轻轻晃了晃,两个壮汉立即向谢朝蘅走来,瞧着要驱赶她。
谢朝蘅打量两人一眼,犹豫一瞬,放弃用武力压制。
她刚想转身说话,面前女子却霎时换了个笑脸。
只见她眼睛一亮,目光紧紧盯着她身后,并向长身玉立的奚欲苏抛了个媚眼,贝齿咬唇,声音酥到了骨子里,道:“公子您第一次来媚香坊吧,快快请进,袭香亲自为您引路。”
刚打算约奚欲苏一起翻墙进媚香坊的谢朝蘅停了动作,眼角抽了抽,险些忘了,身旁这人不仅是男的,还长得好看,自然能从正门进。
奚欲苏并没有拒绝,面上弯起一抹礼貌温和的微笑,道:“有劳了。”
袭香大喜,她可从未见过容貌这般出色的男子,今夜必须留住他。
她看着因壮汉靠近被迫退后几步的谢朝蘅,满意地扭着身子,下了石阶,伸出裸露如雪藕般的手,欲要搀上他的手臂。
不料,尚有五步之距,她脚猛地一扭,直接栽在了冰凉的地上。
壮汉见此,返回就要扶着她,下一瞬,两人却同她一样一起栽了个跟头。
怎么会这么巧?
谢朝蘅瞠目结舌,挑眉,用怀疑的目光瞥向奚欲苏。
他正看来,唇角轻扬,霁青色的眸子中的笑意温柔又狡猾。
明了他的意思,谢朝蘅对他竖了大拇指,随即指尖一弹,送了张符篆过去,然后在他们起身前,迅速闪身翻进了媚香坊。
几乎是她身影消失的下一刻,奚欲苏面上的笑便彻底淡去。
他指腹夹着符篆,看向天际已经消弭的印记,神色淡漠。
袭香忍着崴脚的痛,在两人的搀扶下颤颤巍巍起身,低骂了声:“天还没黑,你们眼睛就瞎了吗!”
两人不敢回话。
倏然想到面前还有人,她咽下了接下来的斥责,只咬唇拍了拍脏污的衣裙,抬眼看向奚欲苏,目光在他华贵的衣衫上流转,可怜兮兮道:“公子,奴家的衣服脏了。”
一阵闷雷滚过,她不自觉打了个颤,刚想继续撒娇,抬眼,却对上了一双无动于衷的眸子。
“……公子?”她疑惑。
“要下雨了。”奚欲苏道,“你在这里站一夜,衣服自然就干净了。”
“公子真会说笑。”袭香甜柔着嗓音,认为他在开玩笑,就要继续靠近,“奴家的意思是,公子将衣服借给奴家一用。”
“奚某可从不说笑。”奚欲苏慢条斯理。
他话语刚落,袭香又摔了一跤。
潇潇暮雨骤降,她狼狈趴在地上,嗓音尖利:“你们瞎了吗?快来扶我!”
可惜,任她如何大声呼唤,她身后站着的两人只望着天,目光恍惚,一动也不动。
终于意识到不对劲的她愕然抬起了眼。
少年不知何时撑开了伞,身影颀长,发尾微卷,衣袍上亮眼的红山茶花似张开的血腥大口,在嘲笑着她。
他低头,俯视着她,无声启唇,然后走进了一旁幽深的深巷。
袭香神色惊恐,颤抖抱头,汗水和雨滴在脸上交织,她以头叩地,额头血肉模糊。
他说什么!
他说——
千万不要闭眼,不然会看见跟着她的冤魂。
他怎么会知道?他怎么会知道?
*
屋外又滚过闷雷,大雨滂沱,将整个天地都笼罩在散不尽的低垂乌云下。
忤震从噩梦中惊醒,从榻上刚起身,便瞥见了昏暗的屋舍内,有人倚在主座上。
他忙下了榻,道:“你……你怎么擅自闯了进来?”
那人的面容隐于黑暗中,只轻嗤了一声,倨傲又阴狠道:“闯?忤郡守莫不是睡迷糊了,老夫陪你演了一段时间戏,便真当老夫是你家仆人了!”
忤震瞳孔猛缩,面上闪过几丝畏惧,疯狂摇头道:“不是,不是,小人哪敢。”
他弓起肥胖的身躯,擦了擦额间的汗,道:“小人已经依照副使的话将他们引去媚香坊,很快又要到月底了,仲正他身体要撑不住了,不知副使何时能给药?”
来人不耐烦地碰了碰杯盏,瓷杯相碰声显露了他的烦躁:“早让你撂手,好让老夫尽快收够残魂,你却一直阻拦,现下倒好,来了四个麻烦的捉妖师!若此次计划失败,尊上定要怪罪老夫!”
“可一次死那么多人会引封天殿怀疑。”
忤震缩着脖子道,“而且,……欢水郡也不用死那么多人吧。”
“怎么?现在想当善人了!”来人立了起来,威压立显,黑色的魔气霎时缠绕住忤震的脖子,越缩越紧。
忤震脸红脖子粗,跪在地上,只能“嗬嗬”发出求饶声。
来人一步步走出黑暗,白日曲着的身躯挺直,朴实的面上只有不屑,与白日的恭顺大相径庭。
若谢朝蘅等人在场,定能认出他就是白日与他们带路的阿壮。
他出脚,踩住像死猪般挣扎的忤震,面目狰狞而咬牙切齿:“青城祝氏又如何,老夫在媚香坊备了好东西,让他们有去无回。”
“嗬嗬”,忤震伸出手,扒住阿壮的靴子。
阿壮挥手,收了魔气,在忤震能喘气的瞬间,弯腰拎起他的衣襟,面上出现了一抹古怪的笑意:“老夫耐心已告罄,今夜子时以后,定要收够残魂,所以不免会大开杀戒。”
“届时,若郡守还阻拦老夫的话,老夫便替天提前收了令儿的命。”
忤震闻言,上一刻还充血的脸霎时苍白,额间冷汗滑落他脸,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却无暇顾及,只哆哆嗦嗦道:“我儿……我儿不能死,欢水郡里那么多人,副使请便。”
阿壮瞧着他伪善的面目,满意地笑了出来:“放心,待完成尊上的计划,长生宫不会少了你们好处的。”
“是。”他以头叩地,送走了阿壮后便瘫在地上。
不一会儿,忤夫人拿着烛火走了进来,见他这般样子,神色中没有惊愕,反而习以为常,她跪地抱住了他:“老爷,仲正他……”
“夫人放心。”忤震闭住了眼,道,“副使说了,需要一百八十条人命,只要仲正能活下去,这漫天血债背便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