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榭园池,灯火萤辉,浓妆的女子穿着薄纱似蝴蝶般游荡于朱栏曲楹间,她们的嬉笑声中夹杂着或高或低的靡哑的丝竹管弦声。
外界惴惴不安,媚香坊里却变了天地,男男女女都是一副沉溺享乐的样子。
一阵凉风吹来,潇潇雨幕下,厚重的脂粉气混着泥土的腥味扑面而来。
谢朝蘅伏在屋檐下,雨丝打在她身上笼罩的无形屏障上,她指尖捏着一张符篆,慢慢从闭紧的双眸滑过。
符篆化为一缕青烟的刹那,谢朝蘅睁开了双眸,棕色瞳孔泛起了一层浅浅的暮黄色。她视线四移,在望见荷花池假山旁纠缠的男女时凝住。
思忖一刻,她划破手指,于虚空中飞速画符,动作流畅没有丝毫凝涩,下一瞬,她的身影直接隐于雨幕中。
墨婳一手提着及地的素纱裙,一手端着金樽,待路过假山时,一阵暧昧笑声传了过来。
媚香坊本就是寻欢作乐的地方,不乏有人在外面寻求刺激,她早已习以为常,本想直接走过,余光却猝然瞥见了一片绣着稚鸟的裙摆。
她神色僵住,随即眼睛一转,谁这么大胆?竟敢取这件衣裙来穿?
好奇心驱使下,她脚步小心靠近假山,借着站在死角放肆地打量着一男一女。
男子背对着她,姿态轻佻,身形高大,挡住了女子面容,只能让墨婳窥见她瓷白的肌肤。
只见男子手慢慢滑到女子胸前,欲要解开她的衣衫:“美人,今日你把本公子伺候高兴了,定不会少你的银子。”
墨婳翻了个白眼,一瞧这男的衣衫打扮,便知道是个打脸充胖子的,估计连十两银子都掏不出来。
袭香怎么眼光越来越不好,这种人也放进来。
她瞬间兴趣全无,转身就要走,耳畔却传来一阵柔媚娇甜的笑声。
她欲离开的身影顿住,慢慢转过头,只见女子伸出纤纤玉手勾住男子脖子,瓷白的脸贴了上去,让她只来得及瞥见她艳丽的红唇。
女子轻笑一声,道:“公子不怕奴家是鬼,要了你的命吗?”
男子欣喜若狂,只欺身而上,喘着粗气,粗暴撕裂她身上衣裙:“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美人你是鬼我也认了。”
墨婳手不易觉察地颤抖起来,鬓边生出冷汗。
女子将抱着男子脖子的手慢慢收紧,颠簸的锦罗绣裙中,她看见女子脖子以诡异的姿势扭曲着。
“咯嘣”一声,她抬头,望了过来,弯起了猩红的唇。
盘中金樽砸地,墨婳双手死死捂住了嘴,面色惨白,转身就跑,她步子踉跄,被石子一绊,就要摔倒。
倏然一股她从未闻过的苦涩味夹着淡淡的香雪兰味萦绕在她鼻腔,腰间似揽上一个无形的手,她怔愣间,身体已经被诡异地扶了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她望了望四周,空无一人,便尖叫着跑进长廊。
谢朝蘅一手捂住耳朵,揉了揉险些被震聋的耳朵,转身,叹了一口气道:“忘了现在还隐身着。”
她抬眼,只见假山上一脸媚笑的女子在她的眼中已经褪去了人皮,变成了一副骷髅样。
它黑森森的窟窿眼幽幽注视着男子,巉巉如锯的牙上下颤动,不时有腐烂的黑泥从它的嘴中流出。
即使刚刚发生了如此大动静,男子也丝毫未察。
这是彻底被妖鬼摄去了心魂,若再不清醒过来,只用半柱香时间,他就要被吸成人干了。
谢朝蘅指尖轻动,一张窥妖符已经贴在男子脑袋上。
本想一亲芳泽的男子倏然见到面前妖冶魅惑的绝色容颜变成了狰狞悚然的骷髅头,而那窟窿眼正阴森地贴近他的脸。
“啊啊啊啊啊!妖啊!”男子白眼一翻,霎时没了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勇气,直接晕了过去。
“没用的东西!”画皮鬼妩媚的嗓音变得冰冷而讥讽,它张开猩红大嘴,扑下,刚想啃面前男子的躯体,如锯的牙却啃上了泛着流光的玉环。
抬起脑袋,它空洞的眼眶对上了脚踩着男子背,笑眯眯的一个陌生少女。
少女微微躬身,一边将手中玉环往它嘴里压了压,一边腾出手跟它打了个招呼:“你好啊,画皮鬼,我昨夜刚在山上灭了你的同伙!你要去陪它吗?”
捉妖师!
它愤怒吼了一声,想用牙咬碎塞进嘴里的法器,眼前却溢出白光,“轰隆”一声,磅礴的灵气已经贯穿了它的脑袋骨。
吓死妖了!这捉妖师怎么这么厉害!它不干了!
画皮鬼歪头,“咔嚓”一声扭断自己脖子,断脖中涌出的青黑妖气灵活躲开抡来的玉环,遁入了雨幕中。
谢朝蘅只听清脆一响,便见半个骷髅头的脑袋砸到青石板上,女子骨骼外的皮像缺水干皴的树皮一样急速衰老,只一息,骨架便四零五散堆在地上。
这妖竟然逃得这么快!
谢朝蘅收回寄灵,眸中滑过一丝深思熟虑。这只画皮鬼比山上伪装得更没有破绽,妖力要更强。
不过,为何这里会出来只在野山坟冢中诞生的画皮鬼!
未想明白,喧闹声传了过来。
她翻上假山,指尖一动,身旁半空悬的符篆消散,她又隐了身。
一个五大三粗的男子走了过来,他身后躲着一个新月笼眉的撑着伞的女子,她面色煞白,正是谢朝蘅刚刚救的女子。
她牙齿打颤,从男子身后探出头,指了指假山:“……就是那里,我在那里看到了死去的……啼娟。”
“啼娟。”
男子一听这个令人忌讳的名字,神色一僵,心中恐惧:“墨婳姑娘,若真是鬼的话,我也……怕啊!”
“白长这么大个子了!”
墨婳可不管他怕不怕,只狠狠推了推身前的人,面上出现了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若……若真是那个的话,她也只会找袭香,你怕什么!”
见此,男子只好硬着头皮过去,绕过嶙峋假山,他已经准备拔腿就跑,目光却一顿。
“怎么样了?”墨婳美目微瞪,神情忐忑。
本以为会撞见鬼的男子松了口气,上前架起了赤身裸体的人,道:“墨婳姑娘,你是不是看错了,这里只有一个晕过去的人。”
“什么?”墨婳走了过来,水声潺潺,淅沥沥的雨拍打在荷叶上,全然没有她所见之人的踪迹。
“怎么可能,我明明看见了。”墨婳皱起眉头,她不屑地打量了裸着身体的男子一眼,从他脑后取下一张符篆。
雨丝毫不避让地砸在上面,明黄色的符纸却没湿半分。
谢朝蘅拍了拍脑袋,忘了把符纸收回来了。
“墨婳姑娘,还……还找吗?”男子小心询问道。
墨婳烦躁地收起了符篆,转身就走:“找什么找!把这男的扔出去,一脸穷酸样也敢进媚香坊,袭香眼瘸了放他进来!”
“是。”不知她为何生气,但男子还是应道。
谢朝蘅跃了下来,身旁荷花池水面荡起涟漪,几尾橙红的鱼上下游蹿。
她眨眨眼,跟上了入了廊庑的墨婳。
夜色渐垂,楼阁内灯火通明,脂粉和暧昧气息扑面而来,墨婳避过众人,匆匆上了三层。
人影交错,喝醉酒的男子一见她,眼睛一亮地扑了过来。
她面上露出笑容,将人扶过,取了一旁丫鬟手里的酒给人灌了进去,随即将醉死过去的人扔给丫鬟。
丫鬟手忙脚乱接过,就听她道:“今夜忤公子没来?”
“没……没有。”丫鬟应道。
墨婳神色微沉地推开木门,进之前吩咐道:“除了忤公子,别让任何人进来。”
“是。”
谢朝蘅趁着她关门的间隙钻了进去。
室内宽阔,芙蓉纹路的窗格半开,吹进的风慢悠悠晃着猩红织锦毛毯,墨婳没坐下,而是径直走向木质梳妆台。
她打开妆匣,拨开首饰,取出了压在最底的明黄符纸。
将符纸摊开,又取出自己袖中的符纸,她对照着,瞧着走势并不同的样子,她撇了撇嘴:“还以为是招运符。”
谢朝蘅嘴角抽了抽,这姑娘从哪里听到的,要是真有招运符,自己不得首先画百八十个。
不过听着墨婳的语气,她竟然认为手中的符篆是招运符!她倒要看看这符篆是什么样的?
她凑了过去,刚想打量墨婳手中未收起的符篆。
倏然,半掩的窗柩发出“哐哐哐”声,抬头看去的功夫,两扇窗柩被撞开,凉风携带雨丝尽数灌入。
墨婳一时不察,指尖被吓得一松,符篆被吹入内室。
“吓我一跳。”墨婳松了口气,抚了抚胸口,伸出手,摸上哐哐作响的木窗,想将其闭住。
雨丝淅淅沥沥争先恐后洒进,谢朝蘅无可避免地沾染了些许,她却无暇顾及。
刚刚匆匆一眼,她隐约窥见了那符篆的样子。
一边回忆着笔势走向,一边疾步走近内室。
明黄色符纸无人帮助而自己贴在猩红的柱子上,谢朝蘅步子顿住,眸中清楚映出那张符篆墨渍走向的刹那,顿感背后发毛。
什么招运符,这明明是招阴符!
*
小轩窗外惊雷滚过,忤仲正被吓得睁开了眼。
烛火全灭,室内一片寂静,他下了榻,道:“喜平?喜平?”
没有人回应。
他心中起了怒火,匆匆走出,刚想推开门唤人,清脆一声宛若瓷瓶打碎的声音响起。
他浑身一颤,转过眼,稀薄的光亮下,他看见了地上破碎的瓷片和倒在一旁的青色油纸伞。
“怎么会?这伞不是……”他话惊住,因为伞下洇出了蜿蜒的血迹。
他吓得屁滚尿流往回跑,半途却被木凳绊了一跤。
趴在地上,他抬眼,刚想手脚并用爬往床榻底,却骤然瞧见铜镜里映照出的自己的模样。
那是一张艳丽惊人的脸,额间点着梅花钿,如新月般醉人。
这不是他!这不是他的脸!
忤仲正吓得想用手摸自己的脸,手却不听使唤地掐住了他自己的脖子。
他脸瞬间涨成猪肝色,镜子里的女子与他做着相同的动作,容貌却依旧美艳照人,甚至红唇还微微勾起。
“嗬嗬……”
他发出如扔上岸的鱼般最后的挣扎,却没有任何人来。
他几乎就要放弃了,这辈子没有选捉妖师这条路,遇见妖也只能自认倒霉。
只是,他死了,他的爹娘怎么办?
还未好好报答他们的生养之恩,还未——
“煞生之血!哪个妖魔敢坏老夫好事!”
一道惊喝声传进了忤仲正的耳畔,那声音他有几分耳熟,未想明白,指尖感受到一丝湿润。
灵魂如同抽丝般悬起,他模糊的视线中窥见了丝丝缕缕的青黑雾气从他的身躯中钻出。还想再看看,目光却一黑。
在意识全部抽离前,他听见了一声轻笑,漫不经心,似在讽刺刚刚的惊喝声一般,只道:“坏你好事?真蠢,看不出我是想要杀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