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我们大学并不简单,而且我们这届赶上了好日子,住进的学生宿舍竟是两人一间,另一个人便是宁空。
另外,大一定下室友,这之后除非其中一人退宿,会一直住在一起,据说很多人都做了四年的室友。
宁空虽然有时会做些强人所难的事,但内里是个好人。
我睡过头的时候他还会来叫我起床,虽然最后我可能也会旷掉,但不影响我有时候对他心怀感激。
“你不是第一节还上课么?又熬夜了?”
宁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突然叫了我一声。
我下了床,睡眼惺忪,随手拿起一瓶八宝粥打开,吃下一口,顿时倍感舒畅。
“嘛,不急。”
周一的第一节早课最为难熬。
尤其是周六周日两天刚睡过去,周一第一节就得去上课,简直就是精神上的摧残。
或许是因为上周五在新生欢迎会上发生的事情劳费了太多心神,周末两天我都睡了又睡。
这样懒散的精神状态下,还要在早上八点上课,我愿将其称为苦修。
我打起呵欠,将三月末清凉的空气吸进嘴里,舒服了。
出宿舍,步行十分钟不到便能到教学楼。
走在路上,旁边是郁郁葱葱的树林,树下清凉宜人,周围泥土芬芳,小鸟啁啾。
清新的空气令人心旷神怡,我迈开步子走向教学楼下,走楼梯上到了二楼的课室。
能容下百人的阶梯教室此刻已是人声鼎沸,到处坐满了人。
我走进教室,也不跟别人打招,就这么小心翼翼地走向自己常坐的后排交流,既避免被人瞧见,也方便摸鱼。
但因为上课并没有固定的座位,而且这里看起来是摸鱼圣地的样子,我的位置上已经有人入座。
于是我只好去找别的位置,最后一排还有空位。
往后排走时,发现沈灵就坐在长桌的另一头。
啊……我心里意外,但自是不会过去打招呼的。
拿出手机,发现有人发来一条消息,来自白筏。
我点进去看了看,感叹还好不会自动显示已读。
【沈灵就靠你了哦】
好直球的表达,简直完杀我这种人,但一时间也让我感到有些敬佩。
白筏和沈灵,这才开学一个月多,认识的时间只会比这更少。
为了认识一个月左右的人做到这份儿上,该说她是正义感十足还是什么。
再看沈灵,此时她正在用指尖抚摸一本书。
书的封面和里面的书页全都是白的,我并没有从书页上看到黑色的文字。
她翻书的时候,我看到书中夹着一张塑料材质的蓝色书签。
她将其拿起,指尖抚过雪白的纸页。
仔细再看,白色的书页上有些凹凸不平的痕迹,原来是盲文书。
晨光透过玻璃,倾洒在沈灵身上。
忽然,见到那一幕时,感觉周遭的喧嚣都沉寂了。
不,周围本来就没什么声音,但我还是忽然感觉到了某种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人的空间。
是错觉吧。
同时我不自觉的疑问起来。
这种书阅读起来的难度不会很大吗?
我十分好奇,可又不想主动去问,只能偷偷看看书名了。
但盲文书连书名也是盲文写的,根本看不懂是什么意思。
算了,就当没看见吧。
就在这时,沈灵拿起书签想将其插入后一页,书签却被书的侧楞弹开,悄无声息地滑到我这边。
她似乎没注意到,或者说即使注意到了,也只能用手在四周的小范围内寻找。
我拿起书签,目光示意她。
该死,我为什么会用这种办法。
这可怎么办,我一下犯了难,没办法,只能下定决心。
“早上好。”
幸好最后一排现在没什么人,我拿着书签走过去鼓起勇气打招呼,却没得到任何回应。
她仍旧在四周小心翼翼地扒拉着那枚书签。
“早上好。”我又说了一次。
“嗯?”她茫然无措地应道。
看她那表情似乎才意识到我在和她说话。
“沈灵,早上好。”
这次我明确叫出她的名字,她犹犹豫豫地转过头,但也不是完全转过来。
准确地来说是把耳朵朝我这边:“陆同学吗?”
“怎么是疑问句?”我内心里问。
“不好意思,刚刚有些......紧张,才注意到是你的音色。”沈灵小心地回应着。
“音色?”我问,原来可以这么细致的判断吗。
“你的声音要稍微高上一些,可能就像别人都是接近‘do’,你的是‘mi’。”她用稍微学术一点的方法解释给了我听。
“你是绝对音感啊。”
“我从小就在弹钢琴了。”
见她这般开朗,我也放下了心。
仔细一瞧才发现,沈灵的手指纤细而修长。
怎么说呢,虽说这是明摆着的事实,但我还是忍不住再次赞叹,眼前的这个人真是位美女。
“书签。”,我拿起书签碰了碰她的指尖,她理解了情况,笑着说:“你帮我捡到的吗,陆同学人真好啊。”
这猝不及防的笑容使我怦然心动。
我急忙看向别处,这墙可真......墙啊。
这之后,老师来到教室,课程开始。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当初要来学这种理工科,我明明数学就不好,难道只是听到了就业什么的就在高中学了物理,然后又来了计算机吗?
让十进制都可能学不明白的人去学什么二进制,那自然更是听不懂,课堂听得我云里雾里的。
而且大学的课程基本上是上课讲个大概,想要理解就得自己去查,还有老师喜欢奇奇怪怪的让学生上去讲课。
我听老师讲课都听不明白,还要听学生讲课?
还要我自己上去讲?
就算是为了培养学生自主学习的能力,这也太变态了。
上课的时间真是无比漫长。
看一眼手机,才过了三十分钟。
我再无法集中注意力,眼睛透过旁边的窗户看向天空,看到窗外的万里晴空,心情顿时舒畅几分。
视线向下游走,映入眼帘的是沈灵。
此时她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前方,身前放着一个带键盘的小机器,耳机接在上面,一边的耳机戴在耳朵上,另一边似是在录老师讲的内容。
看起来是什么辅助的工具。
漫长的上课时间过去,教授走后,教室里渐渐喧闹起来,主要是离开教室,收拾东西的声音。
我下节课是在下午,因此每周这个时候我都是回宿舍睡觉,今天也打算一切照旧,便起身准备离开。
我往沈灵那边瞧了瞧,她正在收拾桌子上的东西。
每一件放进包中的物品她都要将手伸进去慎重确认有没有放好。
她没办法像别人那样把东西随手扔进包里,每一个动作都很花时间。
真是看着都麻烦。
脑中闪过这么个想法。
这个想法使我羞愧难当。
然后我又讨厌为这羞愧而自怨自艾的自己。
……不看了,赶紧回去吧。
我转身就要走,就在那时。
身后咣啷一声响。
回身一看,原来是沈灵靠在椅子上的盲杖倒了,滚落到下面一层阶梯。
该死的,感觉最近连说该死的的频率都高了起来。
沈灵蹲下身子,手摸在地板上慢慢地找,感觉很难找到。
这不废话么,换做是我,闭着眼睛找东西怎么可能找得到。
我伫立在原地,环顾四周,后排本就没有人,下课了几分钟之后更是只剩下我和沈灵。
好难受。
这种时候,哪怕有一瞬的犹豫我都瞧不起自己。
心里竟然还期待能有别人来帮忙,这种行为简直令人作呕。
但我又暗自庆幸这一幕没被别人看见。
这种情况下还在害怕别人的眼光,真是......
唉,如果站在这里的是宁空或白筏,想都不用想,他们肯定会毫不犹豫地上去帮忙。
“我来捡吧。”我走上前去,拿起了那根盲杖放到她的手里。
“谢谢。”
只不过是帮忙捡个东西,没必要这么郑重地道谢吧。
我这么想着,说:“没什么大不了的,要不以后绑个铃铛之类的在上面?”
“啊?可它停住不动那不就不响了吗?”沈灵接过盲杖,问。
“说的也是啊,哈哈。”我尴尬的笑了笑,她也跟着笑。
她笑起来时看上去只不过是个普通女孩。
“陆同学,你等下有课吗?”她这么问我。
“没有。”
“那有没有别的事?”
电梯门打开,我等她进来后按下了按钮。
这时候我也不好意思说要回去睡觉,但似乎又错过了道别的时机。
眼下的情形,很难让人说出类似于要回宿舍睡觉的话。
“要不要一起坐坐?想感谢你刚刚帮我。”我稍微一会儿没说话,她又补充着说。
“这个......好吧好吧。”
于是我们一同离开教学楼,朝着一处休息区走去。
露天休息区里面摆着几台自动售货机,这里日光柔和,环境宜人。
她带着我来到一台贩卖饮料的自动售货机前,我和她一致决定买瓶水,我刚想动身,她却像预判了我的动作,说,
“我可以自己买。”
然后她的手指就熟练定位到了正确的位置,用手机扫了码,买下了两瓶水。
“那个,刚刚你是怎么选的?”我看着这番操作,接过一瓶水,忍不住问。
“哼哼,想知道?”她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像是看见了我脸上的惊讶。
“啊对,确实很好奇。”我点了点头。
“因为啊,我已经把这台自动售货机变成我的专属了。”她的声音和肢体上的动作很浮夸,像是在开玩笑又像是确有其事。
“……沈同学您家是做贩卖自动售货机的生意的吗?”
没准儿她家里是开自动售货机连锁店的,并且生意兴隆,所以住的起高档房间。
......不对啊,就算是这样,自动售货机也不是搭载了人工智能的机器,怎么能做到“专属”呢?
沈灵先是一愣,然后笑了起来。
“怎么可能嘛,不是的~陆同学真是幽默啊。”
“啊?我之前看起来像是那种很古板,不喜欢开玩笑的人吗?”
“哈哈,啊哈哈……”
看来这几段对话是戳中了她的笑点,她哈哈地笑个不停。
而我一边思考着什么叫“专属”,一边逐渐被笑声传染也笑了起来。
沈灵轻轻地用手指拂去眼角的泪水,虽然刚刚还沉浸在笑声中,但举手投足都依然优雅端庄。
“意思是说......自己经常用的自动售货机而已啦,毕竟陌生的自动售货机,根本确定不了自己想买什么的,就像开盲盒一样。”
“感觉挺有意思。”
刚说出口我便立刻察觉到这话有些失礼,急忙向她道歉:“啊,对不起。”
“不用道歉的~,有的时候的确很有趣,但很容易喝不到自己想喝的,还容易浪费钱,所以就想办法把某个自动售货机变成常用的,也就是……”
“专属的?”
我接着她的话说道,沈灵莞尔一笑:“没错。”
“也是白同学帮我,我才记住的。”
“哦哦,感觉也挺厉害的。”
跟她说话时她也会面朝我这边,举止自然的甚至让我忘记她其实双目失明。
直到某个瞬间,我忽然发现即使我们面对面,眼神也没对上过,这才使我想起她确实看不见。
“对了,你是怎么用手机的?”
我和她坐到一个长椅上,问。
听到我的问题,沈灵小心翼翼地将水瓶放在旁边,拿出手机神采奕奕地向我讲解。
大多数手机都有一种叫做无障碍的功能,开启这种功能后,只要点一下某个地方,手机就会把点到的文字读出来,点两下就能选中。
“手机的操作也很多,比如说两指操作,三指操作,功能都不一样。”
“哦——,看着挺难的。”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有很多种快捷键法,比如说连点三下,比如说五指一起划过去什么的,我练了好久。”
“虽然不容易,但也许人就是一种只要被逼到绝路就无所不能的动物吧……”
沈灵开心地诉说着自己那段辛劳的经历,欢喜得仿佛那一切都算不上是辛劳,是某种游戏攻略一样。
她的笑容很明媚。我不知该如何形容,感觉她开朗得没边儿。
“之前宁同学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呢。”
她的手机画面上显示了宁空的头像。
接着,她说出了一句这样的话:
“其实很多人都不知道,我们这种盲人也能像平常人那样正常生活。”
我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听到她将自己称呼为“这种盲人”,我不知该作何反应。
她可以说自己身体不便,或者说“这种人”,比较好听的说法要多少有多少。
可她却直言不讳的将自己称为“这种盲人”,还说得那般轻松。
如果是我,我不认为自己能开朗地说出“我家是单亲家庭”这种话来。
她究竟是做了多少努力,才做到现在这个地步。
这么一想,之前我对她的一些帮助会不会很失礼?
会不会表现得我很没有把她当成一个“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的人”?
我想不明白了,我真的不明白。
什么东西是能问的?什么东西是不能问的?
什么样的话会伤害到她?什么样的话适合和她说?
我该怎么办?像平常那样对待她就好了?
可所谓的“平常”又是哪样?
我感到了一面障壁,我一手筑起的,看不见的障壁,这面壁障隔绝了我和她两个人,隔绝了我理解她的道路。
但......其实我应该知道该怎么做。
只要好好问问她,认真和她聊一聊就好。
我知道,我知道该怎么做……我知道个屁。
这时,沈灵对我说:“陆同学也来加吧。”
我一瞬间没反应过来,要我加什么?
直到她调出自己的二维码,我这才慢慢回过神,她刚说想和我交换联系方式,而我没有接纳这条消息。
我嘴里一会儿“啊”,一会儿“呃”的,一会儿“嗯”的,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陆同学,你扫我的吧?”
她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手机里显示出她的头像。
她的头像,是一种我未曾见过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