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侄,那孩儿状态怎么样?”
“后背有被灼烧的痕迹,身上有些擦伤,估计是饿了好几天,外加惊吓过度,竭力倒了。”孙闲萍拉开草药柜,一味味地抓着,“师尊那吊命药是有点用,但对孩子来说太烈了,我调一些中和的补药去调理调理应当就够了。”她平静的面色一点都不像刚刚,范庭生一时没刹住车,连人带行囊砸到医馆院子里,好巧不巧把她刚煎出来正在院中晾凉的药碗摔了个彻底,听到巨响后从屋中出来的孙闲萍脸色比刚刚烧完草药的锅底还要黑。
孙闲萍拿出湿布给那小孩擦拭着脸上的血渍,皱眉道:“什么来路的小孩都敢捡,师叔就不怕引火上身。”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欸?”范庭生正笑眯眯地说着,那孩子额头血迹被擦去,露出了些什么,她的笑容一下就散去了,说的话也打停下来。
孙闲萍显然也注意到了,她擦拭的手停了下来。
“这……”她犹豫着扭头看向范庭生,范庭生显然也愣住了,伸出手扒开那小孩的眼皮,血色的瞳孔露了出来,与她额中的那枚朱砂痣颜色无二般。范庭生缩回手,下唇微微颤抖,她仔细端详这孩子的面容,现下血渍已经全部擦去,那孩子面若白玉,眉宇间有一丝飒然,但更多的是温润婉和。
“师叔。”孙闲萍见她久久不语,便唤了她一声。
“嗯。”范庭生应答着,“师侄就在这里安心治疗,我出去一趟,明日就回来。”随后又看了那孩子面容一眼,转身拂袖离去。
见范庭生消失在门外,孙闲萍将目光投回那昏迷之人的脸上,轻叹一声,又回过身去煎药了。
待第二日傍晚,范庭生才迟迟出现在医馆,推门进去后对孙闲萍点点头:“今日情况如何?”
“已经稳定下来了,接下来只需要看她几时醒来了。”孙闲萍用干净的布擦擦手上的药渍,随后沉声问道,“可是卫师叔……?”
“哎,来,先坐下吧。”范庭生拉过一边的凳子,坐在树下,向孙闲萍招招手,“坐下慢慢说。”
见她走来坐下,范庭生久久看着她,然后点点头。
“我与卫师叔见过的面并不多,印象最深的便是她血色的眸子与额心的朱砂。”
“这一点,他们秦家人倒是保存得很好。”范庭生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两杯粗茶,粗茶还淡淡有些热气。
“姓秦?这孩子的身份究竟是?”
“你比较年轻,这些都是陈年旧帐了,不是很清楚倒是正常。”范庭生将茶递向她,用眼神示意她不要那么紧张,“来喝点,长夜漫漫,咱们慢慢说。”
孙闲萍接过那盏茶,刚欲喝一口,就听范庭生慢悠悠讲起来。
“我与你卫师叔认识,是在她被流放后。”范庭生抬眼,天上星河慢慢浮现,高大的树冠在灯影中静默不言,“她在流放前,是宁国卫家子弟。”
“卫家?可是望京卫氏?”
“是,他们卫家世代与宁国皇室联姻,你卫师叔这一脉亦不例外。”范庭生喝了一口粗茶,不咸不淡地继续说道,“只不过去联姻的不是你卫师叔,而是她的亲姐姐,卫清孟。”
“卫清孟嫁给秦跸五年后,忽然暴死。你卫师叔很敬爱这位长姐,决定把这件事调查清楚。”
“最后发生了什么?”
“她之后因为谋杀王室子孙,本该就地绞杀,但念在军功赫赫,就被流放了。”范庭生垂下眼睫,并没有说得更详细,“他们卫家人,最明显的就是血色的眼眸与额心的红痣。”
孙闲萍不由得看向安置那孩子的房间,试探着开了口:“那么这孩子应当是宁国王室之后,但宁国贵族不是早就在五年前被屠杀殆尽了吗?”
“我今日就是去调查此事的。”
“结果是?”
“这孩子的确是宁国王室之后,在宁国覆灭后,作为遗孤公主软禁在宫中,前几日宫中大火,想来这孩子就是那时候逃出来的。”
“可是……”孙闲萍皱起眉,觉得有些地方不合理,“这孩子不过五六岁,会有那样的心思吗?”
“有些东西啊,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范庭生饮尽杯中最后一点茶,“有人想要她的命,有人想要她的身份。好师侄,你过几日医治完她我便带她走,不给你添麻烦了,医馆不应牵涉这些事情。”她微微一笑,将杯盏放下。
“师叔这话说得实在过了,虽然是皇家遗孤,但也是我卫师叔的后人,多照顾是应该的。”孙闲萍摆摆手,一副没关系的样子,“以后多给我捎点我师尊的信件就行。”
“日后打算拿她怎么办?”
范庭生没有立刻回答,晚风自庭廊吹来,树叶沙沙作响。孙闲萍看着她的侧脸,只见她的脸上闪过一丝落寞和几分怀念,额前的青丝被吹乱,这才迟迟开口说道:“我也不清楚。不过既然有人有意让她逃出来,必然也会有人还在寻找她。”她思索片刻,回头看着孙闲萍,继续说,“把她送去司鸿家,我与司鸿大夫有过些缘分,托他照顾她长大应该不是什么问题。”
孙闲萍听得明白:“司鸿家的确一向不偏不倚。”她话锋一转,“可是,他们也不是查不到她的真实身份,这不是出了狼穴又入虎口么?”
“他们会想得明白。”范庭生轻叹一声,“是筹码,还是棋子,抑或是……弃子。至少我信司鸿家的人,对一个五六岁的稚儿,有着尚存的良心。”
孙闲萍嚅嚅唇,没再接话,又听范庭生说道:“不过基本的遮掩还是得有的,我记得师侄你应当有从孙玄那边学到过一味易容的药吧。”
“确有这么一味药,不过具体来说,并非易容。”孙闲萍回忆着医典上的话,“一般人气血盛则色浓,若气血缺则色淡,散去经脉中的沉积,原来的肤色与发色也都会发生改变,甚至连眼眸颜色也会改变。”
“那便有劳了。”范庭生意味深长地说了这么一句,没再说接下来的半句。
游扶摇。
范庭生忽然想起,自己当初告诉司鸿家主的就是这个名字。
若有志,则盼她扶摇而上,若无心,就祝她无拘无束。
她最后深望了游扶摇一眼,转身踏檐离去,远处聊得正火热的三人什么都没察觉到。
与人世间牵连过深……又如何?
她本是天道虔诚的追随者,坚信万物皆法自然,一切终成定局,但当她如天道所命般行事时,却失去了最重要的人,再无从追寻。而今她只信,双眼所见,成事败事皆在人。
若天道执意要她置身度外,那她便偏要以身入局,握住它那用来试图掌握她的筹码,与天道搏上一搏,在那棋局中率先落下一子。
她的眼眸中燃着一点烈红,由百年前的故人为她亲手埋下,抬头望向天际,天际万里无云,深邃又沉默,似凝视着她的巨眼。
这一局,倒要看你如何走棋。她扬起嘴角,神采奕奕,衣摆被风吹得翻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