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羽洁守着这微信群,想看到什么呢?她想看到刘桐跟她打个招呼,然后她可以顺理成章地和刘桐互相添加好友,然后就可以和刘桐随时随地微信聊天了。庄羽洁已经不是当初十七岁的模样,但刘桐依旧是庄羽洁心中十七岁初恋的回忆,那种两只手牵到一起,刹那间像电流从指尖传到心脏的感觉,是庄羽洁以后再也不曾有过的生理体验。这段爱情怎么就无疾而终了呢?和所有的高三学生一样,高考压力下,老师们会用十八般武艺防微杜渐,决不允许早恋影响一个成绩优异的学生,耽误她考入名校给学校争光。家长——庄羽洁的爸爸妈妈,尽全力搞好高考前的服务,包括每天上学和放学的接送。其实那时候,庄羽洁家住的离学校不超过一公里,步行只用十分钟,但爸爸妈妈和班主任配合十分默契,以学校大门为交接站,各司其职,分片包干,无缝连接,终于把爱情的小火苗掐灭在高考前的题山文海里了。
过了两天,庄羽洁终于忍不住,主动找刘桐添加好友。本来庄羽洁认为:在同学群里没话说,如果两个人单独微信,肯定能很愉快地聊天。可是互相加了好友之后,彼此发了表情包,问候了一下,也没有话聊了。又过了两天,庄羽洁给刘桐发消息:“我打回老家了,想请几个老同学在一起吃顿饭、聚一聚,我人、地都不熟,麻烦你帮我攒个局。”在刘桐一番客气之下,诸如:“怎么能让你请客?”“大家应该给你接个风”之类的话语之后,这件事就按庄羽洁的意思来办了。
聚餐的时候,庄羽洁早早地来到餐厅里,把家藏了三十年的五粮液摆在大圆桌的中间,那是她从爸爸的储藏室里拿的,人坐在靠门后的位置,从门边看向外面。庄羽洁今天甚至有点莫名的心慌,从对面墙上窄窄的镜子里,反复看了几遍自己的服装搭配。“今天很好看呢!”庄羽洁自己跟自己说。
来到的人无一例外地感叹一通:还是那么年轻漂亮,基本上就没有变。但在庄羽洁看来,这些同学的样貌,已经老到在大路上对面走过来彼此不认识的程度了。如果不是今天提前知道了有哪些人会来,庄雨洁恐怕一个也不认识。来到的同学互相扎堆说着话,也有和庄羽洁聊天的,人快到齐了,还是没有刘桐的影子。庄羽洁很随意地问了一句:“刘桐怎么还没到?”马上有人回答她:“刘书记啊,大领导,忙得很,一般我们同学聚会都请不动他,也就是你回来,换个人请客,他都不会答应。”
然后话题就在刘桐身上,庄羽洁能很好地引导大家展开讨论。刘桐现在是正处级干部,是这个班里官当的最大的,他有个貌美如花的小媳妇,他前妻带着他的儿子去了国外生活,酒量很大,一般人喝不过他,明天是周末,今晚大家可以多敬他几杯酒。
在众人的议论中,刘桐终于来到了。他带了貌美如花的小媳妇,两个人一起走进包间,还没完全走进门,就开始和其他人大声打招呼。
哦!天哪!这要是在哪个路上遇见,庄羽洁肯定认不出这人就是刘桐。夸张的大背头,肥厚的肩背,挺起的肚腩,以及和其他人油腻的打招呼语言……庄羽洁心里那个背着双肩包、会弹吉他、会唱歌的十七岁英俊少年,一瞬间消失了。
场面还是能撑得住,庄羽洁这些年职场的经验,让她可以体面地应对同学的聚会。但是,除了寒暄,以及浅浅地说些母亲身体不好想回来住之类的话,完全就无法和其他人交流了:别人谈孩子、谈家庭、谈情感,甚至谈艳遇,庄羽洁都没有话好说,好容易把话题引导向说当年老师们那里,才有人说了几句,就是当初高三的六门课老师,已经去世三个了,其中的物理老师刚退休没几年,在一场惨烈的车祸里去世,大家送花圈去都很惋惜。这些,庄羽洁都没有参与。
这一次请高中老同学吃饭,庄羽洁又埋葬了一个梦。
妈妈会在绝大多数清醒的时间里,带庄羽洁走亲访友,虽然这是庄羽洁不愿意做的事情,但考虑到妈妈通过看老朋友、老邻居以及亲戚们,能多记起许多事,庄羽洁还是陪着妈妈一起。庄羽洁爸爸老家的亲友都在农村,关系也不好,这么多年也很少走动;庄羽洁妈妈家这边,有一个庄羽洁的大姨还在走动。大姨快九十岁了,老年痴呆到不认识人,一见到庄羽洁的妈妈,也就是她的妹妹来,张嘴就喊妈妈;看到庄羽洁走进来,开始时喊妹妹,过了一会又喊姐姐了;这家里除了庄羽洁的舅舅,就是大姨的儿子,其他人来拿个东西吃,她会骂“哪家龟孙来我家吃饭”。看着大姨现在的样子,庄羽洁对妈妈的未来更加担心了。
看望老邻居的时候,遇到了来大龙的妈妈。来大龙是比庄羽洁高一年级的学生,当时住在庄羽洁家不远,高考刚刚结束的时候,来大龙疯狂追求庄羽洁,庄羽洁上了大学以后,他还经常给庄羽洁写信,放寒暑假庄羽洁回家,他必定要到家里来看望。来大龙跟庄羽洁情真意切地表白过,只不过那时来大龙没能考上大学,庄羽洁根本就没想过和一个高中文凭的人谈恋爱,无情地拒绝了他。遇到来大龙的妈妈,庄羽洁又想见一见当年疯狂追求她的来大龙了,不过,这一次庄羽洁不像对待刘桐那样,费了许多心思联系还花了几千块钱请客。庄羽洁直接问来大龙的妈妈,得到的答案是:来大龙二十二岁就结了婚,当年就生了孩子,他的儿子比他还快,二十一岁就结婚生子,现在,来大龙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爷爷,每天买菜做饭接送孙子上学放学,活脱脱一个孙子奴,一点空时间都没有,老娘都没时间照顾一下。
庄羽洁算了一下,来大龙结婚的时候,自己大学还没拿到毕业证,想起当初来大龙在求爱信里写的:“除了你,我不会爱上任何人。”庄羽洁觉得好笑,哪有什么非你不娶非你不嫁,只不过没遇到合适的人罢了。
妈妈出现忘事越来越频繁了,庄羽洁想在当地的三甲医院找个专业最过硬的医生,长期做妈妈的主治医师。但她这么多年没在家乡生活,回来的极少,没有这方面的信息。庄羽洁又想到了刘桐,好歹刘桐是个正处级干部,就算现在不知道治疗这种病的医生姓名,也有途径找到。刘桐和庄羽洁彼此都是对方初恋,十七岁时庄羽洁对刘桐怦然心动过,朝思暮想过,但四十七岁的他们再见面,庄羽洁完全没有了任何一点男女之间的喜欢,现在她想给刘桐发个消息,完全是因为她想让刘桐帮忙,找一个最好的医生做妈妈的主治医生。
考虑到白天刘桐的工作忙,晚上九点庄羽洁才联系刘桐。拨通了微信的通话键:“刘桐吗?我是庄羽洁……”
“大妈,你也不看看你多大年纪了,还打着同学的幌子吊凯子呢?上次吃饭没捞着单独相处是不是?这半夜了,干嘛,约个炮?要说你也是,人长得丑点,但多少有点钱,养个小白脸使着,也不至于这么老了,还到处打野食啊!刘书记没穿衣服在床上呢,你来不来呀?”
庄羽洁头发都竖直了,上下牙齿直打颤,各种语言在大脑里奔腾,但最终只说出了:“不可理喻。”然后关掉通话,迅速拉黑了刘桐,坐在那里慢慢平复心情。
离开了如鱼得水的环境,你的尊严、你的骄傲,随时都会被人踩在烂泥里。庄羽洁实在无法在这里继续住下去了,她跟妈妈说,自己回上海处理一些事情,过不多少天就回来。临走时,庄羽洁把爸爸储藏室里的普洱茶拿出来一些,送给左右两家邻居,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写在妈妈的进户门上,拜托邻居遇到事情给自己打电话。
庄羽洁回到了上海自己的房子里,泡了个澡,煮上咖啡,然后躺在洁白的床单上,用遥控器打开悠扬的音乐,打开卧室温润的照明光,整个人像躺在蓝天下的一朵白云上。大大地睡了一觉,直到第二天午饭时间才起床,点了外卖吃过饭,坐在窗边看城市风景,看远处公路上车来车往,看够了再打开投屏,看一部电影,晚上又点了一份外卖。第二天早上七点,庄羽洁醒来后一看时钟,然后马上起床,洗漱、化妆、下楼开车,车开到公司楼下,人就往里走。熟悉的路途,熟悉的环境,庄羽洁不用抬头看就走到了电梯跟前,她本能地伸手在胸前一抓,但什么都没抓到:她已经没有出入公司的工作牌了!在这栋楼里工作多年,庄羽洁知道:没有这个小牌牌,外人是打不开电梯,进不去这栋楼的!
办完辞职手续,工作牌就交出去了。第二天,公司派展翼专门接待庄羽洁,开了一个小型的欢送会,会后,展翼带着一群年轻人,把庄羽洁的所有私人物品都送回了家,晚上大家又请了庄羽洁吃饭,吃完饭后各自回家。庄羽洁回到家只睡了一天,就踏上说走就走的环球旅途。
庄羽洁站在电梯入口,给展翼发信息:到公司了吗?我来公司看看,进不了门,后面加了一个哭泣的表情包。
很快,庄羽洁收到展翼的回复:对不起,姐,我出差了,要后天才能回去。
庄羽洁只好懒洋洋地走出大楼,启动汽车,打道回府。汽车刚刚拐过公司所在的路口,对面呼地过去一辆车,由于相向而行,两车交会的时间极短,庄羽洁一愣神,并没有想许多。车开到红绿灯路口停下来,庄羽洁忽然想到:那是展翼的车。
继续吃饭睡觉玩手机,这样生活了一个星期,庄羽洁已经很难忍耐了,到第二个星期,她给妈妈打电话说:“我过两天就回去。”
还像往常一样,庄羽洁开车十几个小时回到妈妈的家里,妈妈接到电话后,早已经在大门外等着她了。一见面,庄羽洁高兴地跟妈妈介绍:“妈,我把原来的车换了一个房车,带你周游世界。”
“这车这么大,你原来那小车可够换这个?不够我再给你加点钱。”
“妈耶,我那可是迈巴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