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羽洁带着妈妈过起了房车旅居生活。她把妈妈设定为总经理,自己设定为副总、执行经理同时兼财务、策划、外宣和司机等多个职位。
每次出发之前,庄羽洁就会请示:“李总,您看我们下一个居住地是选择在县城,还是选择在村镇呢?”等妈妈选了其中一项,她立即:“好的,就按您的指示办。”驻好车之后,她又会请示:“李总,您看我们是点外卖,还是下饭馆,还是吃您亲自做的美食?”如果妈妈选了外卖她就立即拿出手机点餐,如果妈妈选了下饭馆,她就打开地图找就近规模大一点的酒楼,如果妈妈要做饭,她就取出折叠电瓶车,骑着出去买原料回来看着妈妈做饭。
母女俩走一天,住一周。遇到阴雨天气,或者人比较疲乏的时候,就找个星级酒店住两天,再出发到下一个地方。没有目的地,没有时间限制,财务自由。
庄羽洁还会打网约车到市区,让妈妈教自己跟着人群一起跳广场舞,还会拍妈妈在不同风景里的视频,自己编写文案,自己剪辑视频,做一个不勤快的视频博主。
这样的生活,就是庄羽洁多来以来希望的,现在可以说是梦想成真。妈妈在不同的环境里,了解新鲜的食材,观看不同的风景,和天南海北的房车旅居人聊天,精神状态越来越好。庄羽洁已经感觉不到妈妈是个阿尔兹海默症患者了,这也让她十分欣慰。
母女俩还是决定回家过年,不为了和谁团圆,也不需要走哪家亲戚,今年是庄羽洁爸爸去世的第一年,过年的坟是要上的。庄羽洁在手机上预定了一些过年的食物,请了保洁公司给房屋做了整体的清洁,今年雨水好,院子里几棵绿植都活着,车库里,爸爸的汽车点火后依然能开走。进入院子,回到妈妈的主战场,修剪枝条、制作美食,老人家忙个不停。母女俩开车直接去坟地,烧了金山银山、元宝和摇钱树,坟头上摆满鲜花,然后直接开车回头,没和村庄里的任何人打招呼。
正月初六,庄羽洁又带着妈妈出发了,这一次她们有明确的方向:一路向南,到不冷的地方,等草长莺飞再向北。
庄羽洁把房车停驻在海边的一个县城里。这里因为有不少北方人来过冬,所以有比较完善的房车露营地,营地里各地来的人彼此打招呼,互相交换食物,在一起打扑克,场面相当热闹。母女俩准备在这里住上两三个月。
庄羽洁这几个夜里,不时地听到妈妈翻身的声音,这一天夜里,她又听到妈妈翻身。庄羽洁从上面的床上下来,打开夜灯,看到妈妈正大睁着双眼。
庄羽洁:“妈,现在是凌晨三点,你怎么不睡觉?”
妈妈很歉疚地回答:“把你吵醒啦,我这几天晚上老睡不着。”
庄羽洁:“妈,你不要着急,咱又没什么事,想几点睡就几点睡,我陪你说话,白天想睡再睡。”
“来,到妈妈这里,咱俩说说话。”妈妈坐起来,拍拍身旁的床铺。庄羽洁顺从地贴着妈妈坐下来,用双手给妈妈捏肩膀。
“小洁,当初同意他们把你爸爸送回老家下葬,没跟你商量,后来,我就后悔了。”庄羽洁没说话,她心里在这上结了疙瘩一直没解开。
妈妈继续说:“你爸爸一辈子工作认真,他是干部,多少人盯着看,看他可犯错误。我最知道你爸爸,他从农村高考出来的,脑子里丢不掉的老思想,有了你之后,我原本打算过几年再要一个孩子,过了几年,赶上计划生育。老家亲友特别多,他们一来,一般都是找你爸爸办事的,他们在农村,也不懂得不能办的事,办了会犯错误,你爸爸又不想让老家来的人失望,又不想犯错误,常常会犯难。我就只好充当黑脸,给那些人弄走。后来,老家的人渐渐就不来了,我们回去老家也少了,我处不好和你爸爸老家亲友的关系,觉得亏了你爸爸,让他在中间犯难。”
妈妈停下话题,喝了几口水,继续说:“你爸爸那年提拔的关键时期,你奶奶病了,治病和下葬我们出了大部分的钱,但你爸爸觉得没在床跟前尽孝亏欠的慌。你爸爸好些愿望都没实现,他去世的前一天,我陪他去送一个单位同事火化然后埋骨灰盒,他跟我说‘能不烧就好了,像我爹娘那样留个全尸,入土为安。’谁知道他说过这句一天整,他在楼上大晒台整理花草就掉下来了。我想着,你爸爸想有个儿子没实现愿望,想给老家做些事也没实现,你堂哥他们做主,把你爸爸拉回老家下葬,也算实现了你爸爸的一个愿望,还能埋到你奶奶旁边,没等你回来,就答应了。”
庄羽洁停下双手:“事情已经这样,也不能改变了,我爸爸葬在他自己妈妈身边,应该是高兴的吧!”
妈妈继续说:“咱们家往东,出了城十公里不是有个小山子嘛,山上墓地是卖的,咱这趟再回去,你到那里给我买个墓地。”
“妈,你想什么呢!你早着呢,你看你现在,身体倍棒,吃嘛嘛香,起码要活到九十岁,你看我大姨都九十了还活着,你离得远着呢!再说,就算到你九十岁没有了,你也要去和我爸爸在一起。”
“小洁,你爸爸又不孤单,他在他爸爸妈妈跟前,旁边还有他哥哥弟弟侄子们,少一个我也没事。你买个墓地,咱娘俩以后在一起,我去跟你爸爸在一起了,将来你自己多孤单。”
庄羽洁一下陷入了沉默:这是她第一次直面人生的终点!
看庄羽洁不说话,妈妈央求她:“小洁,咱们回家吧!今天就出发,等咱们到家的时候,院子里的杏树就开花了。咱家的杏树,是刚搬到这边住的时候,你爸爸买的树苗载的,开花可好看了!这些年,你也没在开花的时候回过家,你还没看过咱家院子里一树杏花开呢。”
“是,李总。做下属的,对领导的安排就算不理解,也会坚决执行。咱们再睡一觉,我去超市买点东西,吃过午饭就出发,打道回府,好吧?”
庄羽洁一路从高速公路开车往回走,开累了,就找个服务区停下来睡一觉,只用了三天就回到了家。在路上的这三天,妈妈老是睡不好,夜里翻来覆去,白天也不补觉,庄羽洁认为妈妈肯定怕回去慢了,赶不上看院子里的杏花。杏花开起来快,一树繁花三两天就开满枝头,但落花也快,不几天,花瓣就落尽了。
到房屋门口,妈妈摸出钥匙来开门,钥匙一下没插进锁眼,啪嗒一声掉到了地上,妈妈忙着弯腰来拾,一低头,手还没碰到钥匙,人就歪歪晃晃,倚着大门慢慢地倒了下来。
庄羽洁丢掉手里的东西,一边喊“妈”,一边过来抱住妈妈。这时候的妈妈眼神迷离地看着庄羽洁,嘴唇蠕动着说不出话。
庄羽洁坐在地上,把妈妈抱在怀里,用手机拨通急救电话。
经过检查,妈妈由于高血压,造成脑干蛛网膜下腔出血,路上多天睡不着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症状,回到家开门的时候,猛一低头拾钥匙,加重了出血的情况。经过医生的急救,暂时保住了性命,但人不能起床,不能说话。庄羽洁请了护工看护妈妈,自己回家简单收拾一下,开着房车到医院,在护工的帮助下,把妈妈抬上车,然后一路疾驰到上海继续治疗。
在脑部血管里下支架,做完这个手术,妈妈被安排进了特护病房。庄羽洁看着妈妈的气色好了许多,眼神也清亮了一些,就坐到病床跟前:“妈,你别怕,这是上海最好的心脑血管医院,全国最好的医学专家,手术之后你就没事了,咱娘俩还出去天南海北地玩。”
“小洁,我要是不在了,你就剩孤孤单单一个人了。”妈妈说完这句话,身体微微地颤抖,输液的那条胳膊颤抖幅度比其他部位大。这完全是个垂暮老人!庄羽洁突然感觉到妈妈要离自己远去了,她一把抓住妈妈没输液的一只手,冰凉的感觉从掌心蔓延到心头。
“妈,你是不是不舒服?”庄羽洁急切地问。妈妈努力地睁大眼睛看着她,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医生,医生,快来看看,我妈妈怎么了?”
进入手术室抢救了三个小时,医生说有可能是药品排斥反应,也有可能是老人机体虚弱,总之,妈妈处于昏迷状态被推进重症病房,任庄羽洁在窗外怎么流泪和呼唤,都没睁开过眼睛。
靠输液维持营养,这样熬了一个月,妈妈撒手人寰,留下庄羽洁自己一个人来处理后事。
在上海火化了妈妈之后,庄羽洁把骨灰盒放在副驾驶的座位上,开车带着妈妈回家。
“妈,我回去就按照你说的办,到东面小山那里买一块墓地,我一定给你修墓,立上墓碑,你的墓一定是小山那里最气派的。”这一次庄羽洁并不急于赶路,一两百公里就找个服务区休息,也不分白天黑夜,睡着了就多停些时间,睡醒了再开。没有人催她赶行程,没有人在哪里等着她,也没有人会问她到哪里了。
庄羽洁把妈妈的骨灰盒抱回家,放到爸妈别墅客厅的大理石茶几上,她还要出去买墓地,请人做墓碑、修墓。
家里也没设灵堂。庄羽洁没有这样的人生经验,她也不知道该做哪些事。妈妈的死讯要通知谁呢?爸爸老家的亲友们?算了吧,妈妈活着的时候,一直和他们不对付,妈妈死了,让她清静清静吧。要通知大姨,她是妈妈唯一的姐姐,庄羽洁想着。但大姨老年痴呆,连她自己的儿媳、孙子孙女都不认识,而且基本上卧床不起,通知了她,还要费大力气才能把她弄来,就是抬了她来,到这里,她也不知道骨灰盒里究竟是谁,徒增麻烦。周边邻居得通知一下吧?庄羽洁想。爸爸妈妈搬到这里住的时候,庄羽洁正是事业上升、收入倍增的时期,几年才回来一次,回来最多就住个三两天,爸爸妈妈退休这十几年,逢年过节都是老两口去上海陪女儿过的,庄羽洁本来不认识这里的邻居,后来妈妈介绍过,但庄羽洁现在叫不出任何一个邻居的名字。
“根本就不认识的人,打扰别人干什么呢?再说,我以后也不会在这里住,别人家有事我也没法参与,欠人家人情干什么呢?”庄羽洁反复思考,也没觉得应该通知谁,然后她独自一人,买了墓地,做好墓碑,把妈妈的骨灰盒放到副驾驶的座位上,开车去到墓地,自己抱着骨灰盒放进去,独自一人埋葬了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