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骨灰盒放在客厅大理石茶几上的那几天,庄羽洁办好一天的事情回来,坐在沙发上,还可以对着妈妈的骨灰盒说说话,等她亲手把骨灰盒放进墓室里之后,再回到这套别墅里,她的心和房子一样空落落的。
离开这里。庄羽洁出发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她只是不想一个人住在这套有三百平方的别墅房子里。
庄羽洁又开始了房车旅行生活,没有了“李总”给她发布任务,想停在哪儿就是哪儿,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睡几天就睡几天,她自己的钱足够花,妈妈留下的钱到现在她都没看存单。发出来的旅游照片,以前有爸爸妈妈点赞留言,现在基本是零回复,干脆就不发了。手机下了几个简单小游戏,开车在路上,停下来吃饭睡觉打游戏,庄羽洁就这样打发时光。
过年之前,庄羽洁依旧回到家乡的城市,她记得妈妈交代的事:过年前上上坟,那边的人要领年终奖。但庄羽洁不在妈妈的别墅里过年,那里太空,她自己扛不住。庄羽洁准备了多多的香火纸钱和鲜花,开车直接到墓地,烧了纸,摆满鲜花,然后径直开车离开,离开家乡的城市,就像当初离开家去上大学一样,只回头看一眼,确认一下:这座城市,不再是我的了。
庄羽洁有时会回到上海的房子里,也没有什么事情要做,收外卖的时候要开一下门,三四天要出门倒一次垃圾,手机上那几个游戏玩腻了,上电脑玩大游戏。由于庄羽洁以前没玩过这类复杂的游戏,进去就被其他玩家虐,她尽可能多地购买装备,但水平上升的依然很慢,她抱怨自己:“现在手怎么这么慢了呢?这要是以前,我轻易就能操纵;脑子怎么笨了呢?就这点场面,还统筹不过来,这要是以前,千儿八百人的线下活动,我轻易就能安排开。”抱怨一圈,最后庄羽洁悻悻地对自己说:“真是年龄大了吧。”
庄羽洁两年没进过爸爸妈妈的别墅房子了!春天杏花快开起来的时候,她忽然想回去看杏花了。妈妈临终前要带她回家看杏花,但到家后,杏树的树冠到底有多大,杏花到底开没开,庄羽洁一点印象也没有。“今年回去看杏花吧!请个保洁公司,房子打扫一下,院子里的花木也该请园丁修剪一下。”庄羽洁这样想着,就开始着手整理出发的物品。这两年来,她几乎不乘坐公共交通工具,房车成了她主要的家,也是她通常的交通工具,这种不受时间空间限制的交通出行方式,非常符合庄羽洁不打扰任何人的生活方式。
想好了目的地,庄羽洁安心地睡下去,准备明天自然醒之后,收拾出发,可是想在晚上十一点睡着,对庄羽洁来说,是个很难的事情:长期不规律生活,她的身体机能已经昼夜不分,不受思想的控制了。躺在床上慢慢熬到早晨五点,头开始疼起来,翻身坐起来想倒杯水喝,眼睛迷迷糊糊看不清水杯放在哪里,摇摇头,感觉不对,下床穿上拖鞋想站起来,身体打了个趔趄,要不是及时抓住了窗台,人就会摔倒地板上。稳了稳心神,走到镜子跟前照照,右边的眼睛明显比左边小一半,上眼皮略浮肿耷拉下来,盖住了上半部。庄羽洁是理工科出来的,她懂科学而且信科学,她判断出应该是自己身体哪里出了毛病,而不仅仅是缺乏睡眠。
八点钟,庄羽洁就到了医院,检查之后,医生得出结论:脑部有个肿瘤,而且这个肿瘤的位置很不好。
庄羽洁立即启程去美国。她在公司工作的时候,经常联系的一个客户在得克萨斯州定居,因为长期有商务合作,她和那人有各种通讯联络方式。庄羽洁知道:那里有最好的肿瘤治疗机构:安德森癌症中心。
花了一个月时间,各项检查结果都出来了,庄羽洁的脑部肿瘤是恶性的,而且癌细胞已经开始扩散。不用医生建议,庄羽洁知道这种颅内恶性肿瘤手术的难度,下不了手术台的几率不小,就算保住了性命,切除肿瘤手术影响大脑功能,使人失去语言、行动等能力的可能大,成植物人,或者引起精神问题,都有可能,何况要做事关生死的大手术,庄羽洁没有任何一个家属来签字!
“不要麻烦别人了吧!”庄羽洁跟自己说。“我不要躺在床上任人摆布,连大小便都不能自理,那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不行,我一定要有尊严的活着,否则,还不如死掉。”庄羽洁坚定了想法,只拿了抑制癌细胞扩散的药物,告别得克萨斯州的朋友,回到了上海。
庄羽洁想到程美娜了,那个瘦瘦高高很好看的女人。程美娜是庄羽洁的高中同学,当年高考,虽然没有庄羽洁考出的分数多,不能读名校,但也考上了上海的一所大学,毕业后同样留在了上海工作。开始时,庄羽洁和程美娜联系比较多,在远离家乡的上海,有个高中同班同学,两个人很容易就成了姐妹淘。工作没几年,程美娜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个上海本地人,然后结婚、生子。程美娜对自己的婚姻也有诸多不满,她每每跟庄羽洁诉诉苦,都会收到庄羽洁的一番奚落:“我想不通,你挣钱也够花,长得也过得去,也不是没人要,怎么就看上这人和他结婚,要才没才要貌没貌,还一身的臭毛病要人惯着,有了孩子,你就更没有地位了。”这样说了几次,程美娜就很少在庄羽洁面前诉苦了,也不知道是像程美娜说的那样,因为带孩子、做家务忙,没时间和庄羽洁一起玩了,还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庄羽洁和程美娜联系的越来越少。
庄羽洁和程美娜最后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了十年。那一次是庄羽洁新房子装修好之后,刚刚搬进来住,程美娜来祝贺庄羽洁乔迁之喜的。参观了每个房间后,两个人坐下来喝咖啡聊天。
聊了一会以前上学的事,又聊了一会程美娜的儿子,小家伙今年上初一,个头快到一米八,很有男人样儿了。程美娜轻声地说:“你也该成个家了,你看,这么好的房子,你自己住着怪冷清的。”
“你又来,我是钱不会花,车不会开,还是找不到人装修房子啊,非得凑合着找个人在一起过?我不要像你那样,轻易就对生活低头,遇不到对的人,绝不将就。”
“好好好,不要批判我,我说真的,你要是横了心不想结婚,你就想办法抱养一个孩子,让叔叔阿姨来□□你带着,反正他们都退休了,这样也能让他们安心住在上海,你将来有个孩子,也有个依靠。”
那时候,展翼入职还不到一年,庄羽洁看了一本又一本姐弟恋的小说,未婚领养一个孩子,她自己完全不能接受。庄羽洁严词拒绝了程美娜的建议,临了还把程美娜奚落了一番,奚落她自己没骨气,虽然物质上实现了家庭男女平等,和丈夫收入一样多,但精神上还是依靠别人才能活下去。自此以后,庄羽洁和程美娜再也没有见过面。
庄羽洁在微信的通讯录里不停地翻找,终于找到了程美娜。程美娜微信头像是她自己年轻时的照片,是庄羽洁熟悉的高中同学程美娜当初的样子。此时,看着程美娜的照片,庄羽洁想着:当初美娜说的是对的吧!如果我那时放低一点标准,在四十岁前,还是能把自己嫁掉的,或者像程美娜说的,我领养一个孩子,爸爸妈妈在□□我带孩子,他们就必须在上海和我生活在一起,不会因为和我吃不到一块、说不到一块而非得在老家住了,那样爸爸就不会因为种花从房子上掉下来,妈妈也不会这么早就走了,他们总得把外孙带大吧?或许,我生病做手术,会有个人在手术通知书上签字。
想到领养孩子,庄羽洁算了一下,程美娜的儿子现在应该大学毕业了:“这个没骨气的女人,她要是做手术,她儿子一定会去签字的。”庄羽洁第一次觉得自己有一点嫉妒程美娜。
拨通了微信的语音,庄羽洁问:“程美娜,这么多年没见,你家儿子上学毕业了没?”
“他姨还记着呢!等我家儿子回来,我让他给你这个姨问好。”
“你儿子没在家?”
“我家儿子毕业了,考上了公务员,分配到区里的红十字会,今天去入职。哎呀,你不要笑话,我没有你那本事挣大钱,只能在公家的单位里混,孩子像我。”
程美娜说的其他话,庄羽洁都没接收到信号,她只听清程美娜说儿子分配到区里的红十字会。略一思索,她接着程美娜的话说:“程美娜,你儿子回来你问问他,他入职红十字会负责哪一块工作,接受捐款算不算他的业绩?”
等到程美娜的儿子要对接庄羽洁的时候,程美娜跟他说:“你庄阿姨钱多,她又没结婚,拿出来一点做慈善,她是想着帮你,指定你来负责接受她的捐款,说算给你冲业绩。她一直都在外企工作,还以为公家单位也像她们一样讲业绩呢,你也不要跟她说穿,就当做她帮到你了,好歹她拿钱出来是做善事。”
程美娜的儿子按约定的时间到庄羽洁家里,庄羽洁请的律师已经到过了,然后三个人一起去了公证处。庄羽洁将提前准备好的材料拿出来,内容主要包括:庄羽洁将全产权住房一套,委托程美娜的儿子代表自己参与公开拍卖,拍卖所得全部捐赠给程美娜儿子工作的红十字会。
走出公证处,送走了律师,庄羽洁将房屋的钥匙按在程美娜儿子的手上,跟他说:“我跟你妈妈是好姐妹,你过生日、上大学、考上公务员,我都没给你拿礼物,庄姨欠你好多礼物呢。房子捐出去了,我已经不能支配,房子里的家具、装饰,任何东西,你看着有喜欢的,就拿走,这些我能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