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外鸣声悠然,潮湿和闷热堵满了空气。关途闻着室内的檀木香,味中带着黄梅天特有的霉味。
他看眼前的两个人谈着话,感觉自己像茶馆的客人,听着说书曲艺,连杯中的清水都似乎染上了茶味。
“我是个唱戏的,但是海棠阁是做生意的。虽说客人大多是来看戏的,但是稍微恬不知耻地说,却也有不少客人是奔着我来的。”说到这里苏子卿本打算装作不好意思地红个脸或者顺顺头发,结果关途突然发出的笑声,让他耳朵不受控制地变成了红色。
关途笑着拍拍冷眼看他的宋祇,哈哈笑着对苏子卿摆了摆手,示意他继续。
苏子卿咳嗽两声,努力压下了耳上的烫:“咳,但是许多客人似乎都把我当成了女人,因为一些个人原因找上门来示好的不在少数,虽然我都拒绝了他们的个人请求,但是毕竟他们也是客人的一部分,占了海棠阁生意的大头,所以,我就将计就计额应该是说顺其自然,便扮起了女人。”
苏子卿发现自己用词似乎过了头立刻顿了一下改了话术,脸上面容不改,严肃认真得像是在后台练戏:“毕竟这样既能留住这些客人,还能继续吸引其他客人,也不会影响自己正常的生活,还能给师妹们一点保护。虽说有些不道德,却也是生存的一个盈利之道。”
他抬眸直直地看向宋祇,嘴角微微带着笑,礼貌优雅又带了些侵略性:“所以,在上次宋先生对我做出那些举动时,我便将您和那些客人归在了一类,也想和先前一样,以‘女人’的身份将您糊弄过去。”
关途闻言却立刻看向宋祇,关于病倒在海棠阁宋祇只和他说苏子卿照顾了他一会儿便叫人送回了宋家,而苏子卿提到的“那些举动”和宋祇现在有些难堪的表情显然不像宋祇当时说的那么简单。
他眼里突然冒了光,语气里的兴趣也愈加浓烈:“啥举动?啥举动啊?”
宋祇扭了头没答话,关途却发现红色已经漫上了他的脖颈,耳垂也染上了些血色。
他看苏子卿仍然带着笑,身体似乎又坐直了些,语气波澜不惊又停顿得恰到好处:“关老板实在好奇之后再问宋先生吧,那个情况,由我来说,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不过,现在看来还是我想错了,宋先生一定不是那种为了自己私欲就找上门来的人,哪怕知道我是男人,宋先生想必还是会来听戏的吧?
“知道宋先生现在身体无恙,我也就放心了,没别的事我就不叨扰您了。”苏子卿一连串把话说完便站起了身,连一点停顿都没有留,踏向门外的脚步也没有一点迟疑。
“苏子卿。”
宋祇出了声,但是苏子卿并没有停下脚步。
“苏旻橖。”
苏子卿定了定,带着整理好的表情微微转身,语气仍是礼貌而疏离:“宋先生还有事吗?”
苏子卿原以为会听到“不”字却没有,他看宋祇直直地朝他走过来,这让他有些慌了神。他定定地站着,面上仍带着笑,但后颈却渗出一层薄汗。
宋祇盯着苏子卿的脸,似乎想在他脸上抓住什么。
关途就坐在位置上悠闲地晃着二郎腿,杯里的水已被他喝得见了底。
他笑着眯了眼,满意地咂了咂嘴:“好戏啊。”
“有事,还请苏先生落座。”宋祇紧盯着苏子卿,脸上却早已全无笑意,眸中露出的某种火光让苏子卿后背竖起了汗毛。
他僵着脸,点了点头,坐下来时的脸却失了从容。
“请问苏先生的名字是什么。”宋祇语气平淡得不像在问问题,倒像是揣着答案在比对。
苏子卿愣了愣,抬起手优雅地笑了笑,像是突然想到自己现在已经不用扮女人,又把手放下来,笑声也豪迈了几分。
“宋先生可是在说笑?刚刚还在唤我,现在怎么反倒又问起我的名字?”
宋祇却是扬起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他微微摇摇头,像是锁定了猎物般看向苏子卿:“知道了名,却不知道‘字’。若苏先生的名确是旻橖的话,我便有些好奇 ,苏先生的字会是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苏子卿的错觉,他总感觉宋祇似乎没了最初的沉稳。虽然表情和语气依然波澜不惊,但从话里他好像摸出来一丝怒气。
他不知道如何回答宋祇的问题,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他一早就把字作为名告诉了宋祇。他想以这个方式骗过去,可是宋祇比他想的聪明。
他突然想到曾经师傅说他的缺点是随机应变的能力太弱了,他在此刻突然切实发现了这个弱点的致命性,因为他现在一个字也编不出来。
房间就这样陷入了可怕的沉默,苏子卿低着头哑口无言。
“是叫二白来着?苏娘子好像不喜欢别人提他的字来着,宋老板你注意点啊。”关途在一旁扣着手指,说起话来云淡风轻,没有一点撒谎的痕迹。
苏子卿抬头看关途朝他抬了抬头,便也配合地“嗯”了一声。
他不知道关途为什么要帮他,或许只是看在平日的买卖交情上?但无论如何,关途的解围都让苏子卿松了口气。
倒是宋祇突然愣了神,有些不可置信地看了看苏子卿,又回头皱着眉看向关途,似乎在努力辨别他话语的真假。
他看关途无所谓地向他笑了笑,语气漫不经心,丝毫没有紧张退缩的样子:“看我干啥?啊,宋老板你不会不知道这件事吧?不是吧?你追人家连人家讨厌什么都不打听清楚啊?啧啧啧,难搞哦。”
关途就这样打着哈哈调笑着宋祇,他用拳头轻轻地捶了一下宋祇的胸口,但却没有把他锤清醒。他看宋祇睁着眼看着苏子卿,眼神似乎突然变得空洞而茫然,像是一辆突然卡住轮子的马车。
他低眼想了想,似乎在寻找什么蛛丝马迹,但终是吸了口气,仍是不语。
苏子卿咬着下唇,也不知作何反应,他注意到了关途口中的“追”字,他有些好奇这是何意味,但此时的气氛又让他难以启齿。
“你说的,是真的?”宋祇不再看向苏子卿,转而看向了关途。
关途看宋祇的反应似乎毫不意外,仍是面带自在豪爽的笑容:“你真不知道?我当年缠着苏娘子问过他字来着,还好奇过字的来历,结果被骂了一顿,闹得很难看。我还以为这件事整个青林镇都知道呢。”
他转头看向苏子卿,双手合十作出抱歉的模样:“苏娘子,都没正式跟你道过歉,不好意思哈,咱不知道你对字词那么讲究。”
苏子卿挺着身子摇了摇头,配合着关途的说辞也说了几句话。
他有些佩服关途胡说八道的能力,他清楚地知道关途说的话里没有一个字是真的。
他不知道宋祇相信了几分,但他也想尽可能的消除宋祇的疑虑,从“苏子卿”这个名字跳过去。
“我倒是有些好奇为什么不喜欢这字?苏先生不介意的话可以说说吗?”宋祇似乎仍不想放弃,他皱着眉看向苏子卿,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没有捕捉到苏子卿慌张的表情,反而感受到一种气定神闲的气场。
关途正想答话,苏子卿却抢先一步接了话:“没事关先生,我来说吧。”
苏子卿闭了闭眼,吸了口气:“其实也就是个可笑的咬文嚼字而已。二白,宋先生会想到什么呢?我会想到一穷二白这个成语。对一个生意人来说,‘一穷二白’不是一个好词,这更像是一种不吉利的暗示,所以,我也认为我的字是不吉利的。所以我尽量避免提起它,也避免,给海棠阁带来不吉利。或许听着很可笑,但是原因就这么简单。”
他一口气编了一长段话,手掌心流了不少的汗。苏子卿感觉心跳跳得格外的快,果然在没有剧本台词的情况下,他还是有些难以招架。
说实话他觉得自己的编撰有些勉强,但他看关途的表情似乎也有些为难,继续让关途撒谎似乎也难以糊弄过去。
他努力让自己的话显得顺理成章,这种仿佛上台表演的紧张感苏子卿久违地又体验了一次。
“原来如此。”宋祇垂眸笑着,笑得温柔,却透出落寞,“是我误会你了,苏先生。”
“误会什么?”
看宋祇似乎不再怀疑,苏子卿终于松下了一口气,他迎合着宋祇的话,想着终于不用再担心日后的生活。
“误会你……算了,没什么。”
苏子卿觉得心口又传来熟悉的抽痛感,但他只是微微笑着,想着马上糊弄过去,马上就可以离开了。
马上,马上就可以让他相信自己不是“苏子卿”了。
“哦,是把我误会成了叫苏子卿的那位?他和我很像?”苏子卿攥着衣服,摩挲着布料表面的花纹,完全不敢去看宋祇的表情。
不要认出我,宋祇。
“不,一点也不像,但也很像。”宋祇笑着摇了摇头。
为什么要找我,宋祇。
“这是什么话,像便是像,不像便是不像。”苏子卿嘴角带笑,却垂着头盯着攥着衣服的手指。
不要再一次赶走我了,宋祇。
“哈哈,给我的感觉很像,但现在看看,其实不像。”宋祇客气地笑了两声,说话语气像是变成了对待陌生人。
我就是苏子卿啊,宋祇。
苏子卿感觉嗓子被卡住,猛然间竟说不出一句话,他看衣服被自己攥得皱成一团,却依然不敢抬头看此时的宋祇。
明明应该庆幸终于消除了宋祇的怀疑,可为什么偏偏心口堵得这么厉害?
“时间不早了,我送你们回去吧,苏先生。”宋祇起身,缓缓走向了门口。
把我留下,宋祇。
不要又把我一个人丢下,宋祇。
你恨我吗,宋祇。
“宋......”
“送就不用了,我们顺路一起回去。”关途一把搂过苏子卿,打断了苏子卿的话,也打断了苏子卿的乱成一团的思绪。
苏子卿回了回神,努力平复仍在抽痛的胸口,他应和着关途的话点了点头,但最终没有撑住表情,垮了脸。
宋祇将他们送到门口便停住了,语气仍然是那么礼貌,那么熟悉。
“再见。”
苏子卿回头看了一眼,便沉默着离开了宋家,最终也没有回复那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