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子卿任关途搂着走了一路，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
天色渐暗，漂亮的粉红染尽云边，夕阳在天边渐渐下落，却没看见有月的影子。路边的摊贩接连收摊，也有人借此更卖力地吆喝。耳边的吵嚷不断，在晚霞的映照下热闹成了可视的橙橘色。
关途搂着苏子卿看了一路的晚霞，觉得今天的晚霞格外漂亮。
回海棠阁的路并不算长，可苏子卿却觉得走了很久。
他们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穿过人潮的热闹，绕了几个弯子到了亮着灯的海棠阁。
关途熟门熟路地走到和海棠阁后院连通的侧门，松开苏子卿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哎，到家了。”
苏子卿像刚回神，艰难地扯了个笑，满身都写遍了“疲惫”两个字：“今天谢谢关老板了。”
正想道别，却看关途扬眉开了口：“怎么谢？”
苏子卿：“关老板想让我怎么谢？”
他看关途笑着没说话，而是轻轻叩响了侧门：“请我进去坐坐？”
“这......”苏子卿有些为难。
海棠阁虽然不让客人入后台，但是在后院接待客人的事其实不少。收礼、谈话、玩乐，只要不越界的行为都是允许的，但是苏子卿个人是抵触的。
他从不接待客人，也不会让找他的客人进入后院，不收礼，不谈话，不做多余的事。
但是宋祇已经破了例，关途看起来似乎也知道这一点，苏子卿不知道再拿什么借口搪塞他。
正在思索之际，木门悄悄开了条缝，门缝里冒出来一个画着花脸的脑袋，是许允之。
“师兄？你干嘛去了，这么晚才回来。”许允之看门口站着苏子卿，立刻把门完全打开，继而看到了站在一旁的关途，“关先生？您怎么在这儿？”
“你师兄欠我个人情，哭着求着拉我要我来你们这儿坐坐。是不是呀，苏娘子？”关途眯着眼睛凑近了许允之，言语带笑，听得苏子卿头皮发麻。
苏子卿有些无语，却也不好反驳，只能叹口气绕过许允之往里面走：“是是是，允之你先照顾客人，我回房换个衣服。”
“换衣服？”许允之目送着苏子卿往前走，才发现师兄穿得与众不同。他看了看远去的苏子卿，又看了看身旁偷笑的关途，脸上也不由得冒出一个笑容。
师兄有情况啊。
许允之摇着尾巴请关途往里走，向着他们平时吃饭的地方走。一路上叽叽喳喳地向关途问着问题，满脸都写着好奇，关途感觉他像茶馆门口拴着的那条阿黄，看见人就吐着舌头叫唤。
“关先生，您跟师兄去干嘛了呀？”
“关先生，师兄怎么穿成那样和您出去呀？”
“关先生您知道吗？师兄可从来不主动让客人进来过，您是第一个！”
“关先生，师兄那么累的样子，您到底干了什么呀？”
“关先生，您喜欢师兄什么呀，果然是好看吗？不对，师兄肯定也有别的优点。”
哪怕关途不回答，许允之也不停地问着。关途笑眯眯地听着，越听笑意越浓，努力憋着笑跟着许允之继续走。他知道这小子肯定误会了什么，但是他才不想解释清楚，就是要这样才好玩。
他止住喉间的笑意，咳嗽了一声对许允之说：“你们这儿有啥吃的吗？我有点饿啊。”
“有有有！”许允之连连点着头，带着关途坐到饭桌旁，掰着指头给关途念着食物名字，“我们这有桂花糕，海棠糕，枣糕，酒酿饼，柿饼，芋头饼，绿豆糕，红豆糕，肉月饼还有一些粽子，哦！还有师姐做的大肉包！”
关途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摆着手看了看面露疑惑的许允之，示意他继续。
“嗯......茶水的话我们这儿只有碧螺春和梅子汤了，师傅有藏一些酒，但不让我们喝。”
“有水果吗？”
“有！师姐今天刚买回来的新鲜大西瓜！买了三个，本来是准备晚饭时候吃的，但是应该吃不完，客人您想吃的话我可以去问问师姐。”许允之挠了挠头，想着自己顺便偷偷拿一些吃吃。
关途打了个响指，哈哈笑着让许允之拿些西瓜来，还让他去告诉苏子卿一声，他要留下来吃晚饭。
许允之看关途大笑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应声去了。
“要大瓜哈！”
关途在许允之身后喊了一声，想了想等会饭桌上苏子卿可能的反应，又开始止不住地大笑起来。
苏子卿换好衣服后慢吞吞地向吃饭的地方走着，许允之敲他门告诉了他关途要留下来吃饭的消息，他总觉得关途不怀好意，却因为“人情”只好接受。
他叹了口气，挪着步子有些为难。他一边想着以后面对宋祇该做的准备，一边苦恼着等会饭桌上面对关途该做的反应。
黄梅天刚过，但空气还冒着热气，月亮出来的也比平时要晚。明明已经到了晚膳时分，但天边还染着粉红。
苏子卿瞧了一眼云边的火红，憋了口气拉开了面前的木门。
戏院人多，只有晚膳是大家真正可以好好休息的时候。十几个人挤在桌前叽叽喳喳地抢着饭吃，吵吵嚷嚷地讨论着今天谁又挨了骂谁又挨了打，人头靠着人头，温度比门外燥热得多。
苏子卿环视了一圈，本以为关途会混在师弟师妹里和他们吵闹，却没有在吵闹的人堆里看到他的身影。
“师兄！师兄！这里我给你占了位！”
卸了妆的许允之坐在位置上朝苏子卿挥了挥手，响亮的声音穿过人群，数十双眼睛一齐挪到苏子卿身上。不知道是不是苏子卿的错觉，他感觉声音似乎从大声的吵闹变成了悉悉索索的讨论。
有几个平日就调皮的弟子一下子蹿到了许允之那桌，看手势似乎还在和原本所在桌的几个人打着暗号。
许允之身旁坐着关途，苏子卿看他气定神闲地吃着沈箐今天买的西瓜，笑眯眯地盯着他，似乎在等他走过去。
苏子卿挂着脸挪着步子走了过去，背后炽热的目光让他觉得双脚发痒，他站定在桌子旁，回身慢慢吐出一句话：“都看什么呢？都吃好了？吃好了就回房间背戏谱子去。”
背后一下子噤了声，继而恢复了原先正常的吵闹。
苏子卿回头看向许允之：“我坐哪儿？”
许允之指了指自己对面的空席：“这里这里！箐姐又去切西瓜了，一会儿就来。”
苏子卿点点头坐下来，扫了一眼饭桌上剩下的菜，抬手拿了块盘子里的所剩无几的酥饼。他托着腮不说话，想着快点吃完应付关途出去。
一旁拿着瓜的师弟师妹探了个脑袋：“师兄，你今天干嘛去了呀？”
嚼着酥饼的苏子卿嘴一顿，瞟了一眼嘻嘻看着他的关途，又想到了下午与宋祇对峙的场景，他用鼻子呼了一口气，没好气地回答：“......私事。”
周围突然喧哗了起来，惊叹声和起哄声不绝于耳，苏子卿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许允之俯着身子探头到了苏子卿面前，话语里充满了好奇：“师兄师兄！你今天怎么穿着裙子出去啊？”
苏子卿咳了一声，一旁的师弟立马端了碗梅子汤给苏子卿。苏子卿喝了两口擦了擦嘴，抬着袖子沉默着没有说话。他又一次开始懊悔自己没有好好锻炼“随机应变”的能力。
“师兄？”
苏子卿扭了头，强装出镇定的样子，伸手拿了最后一块酥饼，用咀嚼掩盖了话中的心虚：“......我，演戏需要。”
“演啥戏呀？”许允之歪了歪头，正好看到装酥饼的盘子空了，立马把另一个盘子送到了苏子卿面前，“师兄，酥饼吃完了这里有包子，师姐做的大肉包！”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关途憋了许久的笑一下子没憋住，肆意的笑贯穿了整个房间，旁边几桌几个人听到声音好奇地扭头。
苏子卿一下垮了脸，连装场面的心情都没有了，他看看一脸疑惑的许允之，勉强扯出一抹带着怒气的笑意：“我吃饱了。”
正打算以此为理由离开，刚起身却被拽住了袖子，回头是关途努力压着笑：“哎，再吃点嘛，你这待客可不周啊。”
“怎么了？”
苏子卿正想不顾场面直接离开，沈箐却正好端着切好的西瓜进来了。
沈箐挽着袖子将还覆有些水珠的一盘西瓜放在了桌上。关途收回拽着苏子卿袖子的手，不客气地拿了一囊西瓜开始吃起来。
沈箐坐到了苏子卿身侧，拍了拍苏子卿的衣摆：“吃点西瓜吧。”
苏子卿吸了口气，转身又坐了下来，取了块西瓜吃了起来。
沈箐拿着筷子开始吃桌上的残羹剩菜，她感觉到身旁的苏子卿似乎心情并不太好，她摸了摸苏子卿的衣袖，想要让给苏子卿一些安慰：“你们在聊什么呢？这么热闹。”
苏子卿感受到沈箐似乎想要安慰他，不由得攥了攥拳头，呼了口气继续咬西瓜。
“哦对，师兄你为什么穿裙子呀？”许允之又绕回了前面的话题，苏子卿仍然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沉默地吃着西瓜。
关途笑着吐了口西瓜籽，打算随便编点什么绕过这个话题，再聊下去以后就不好玩了。
“裙子？啊是我之前送给你的那件吗？穿着还舒服吗？”沈箐自然地接过了话题，“好久的旧衣服了，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关途挑了挑眉，他听出了沈箐的用意，似乎是想把重点转到衣服上，之后再移到其他话题。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沈箐看上去总是带着些胆怯，居然还会挺身而出来救场。他有些好奇，收住了原本张开的嘴，又开始吃起了西瓜。
许允之立马转向了沈箐，头上冒出的问号越来越多：“师姐你的衣服？为什么师姐的衣服要送给师兄啊？师兄拿来干嘛用啊？为什么师兄今天要穿出去啊？”
许允之问题一个接着一个，问得苏子卿头疼。沈箐发现本想圆场的话却引出了更多的问题，一时语噎，有些抱歉地看向苏子卿。苏子卿摇了摇头，示意沈箐不要在意。
他捏了捏眉心，看向关途，没想到关途憋着笑也看着他，一脸看戏的样子，似乎完全没发现他在向他求助。
苏子卿咬了咬牙，一口干下碗里的梅子汤：“你们关老板让我穿的。”说完便离开了座位，一鼓气穿过唏嘘的人群回了房间。
苏子卿一句话落下，在人群里砸出了巨大的水花，全都溅向了关途。关途听完也一愣，反应过来时已经被一群师兄弟围了起来。
关途嘻嘻笑着应付着几个脑袋和不停的问题，心里悄悄骂了句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