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秘钥

    这几天的情谊不是假的。

    老婆婆实在对她很好,言行举止间也并没有恶意。

    她没办法狠下心看钟离疏送一位老人家去死。

    钟离疏滞了滞,唇瓣微动,大约是要说什么。

    老婆婆却趁业火松懈的空隙飞身而过,身形翩然间,她已款款落到了岑雪绒的身后,逼停了那些蠢蠢欲动的业火。

    她摊了摊手,对钟离疏道:“我真的没有恶意。”

    岑雪绒进退两难,只能请求似的望着钟离疏。

    钟离疏心中的怒火挥之不去。

    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势。

    她下意识要将岑雪绒视为背叛者。

    可岑雪绒显然也察觉到了自己情绪过激,很快平和下来,反手拉住了钟离疏的手,转过身与她站在了一块。

    这是一个近乎于并肩的姿势。

    钟离疏的怒火也僵住了。

    她发觉岑雪绒小心地捏了捏她的手指。

    像是讨好似的安抚。

    又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她低垂的睫羽也跟着翕动,如同扑闪翅膀的蝴蝶。

    还是岑雪绒先开口:“什么事?婆婆你跟我说也行的?”

    老婆婆笑了笑。

    她不知何时站直了身体。

    一直裹在身上的臃肿衣物早就被扔开,露出同样暗紫色的裙衫,勾勒出少女般纤细而窈窕的身姿,再看不出半点儿老人家的沧桑衰老。

    只是她的皮肤、面容,还是之前苍老的模样。

    岑雪绒一时也拿不准她的状态。

    但老婆婆并不看她,只是看着钟离疏。

    “自己说的话自己可要记牢了——”

    “保护好她。”

    钟离疏冷眼回看:“废话少说。”

    老婆婆倒不在意她的态度,只轻轻点了点头,再看向岑雪绒时,清冽的目光显然温柔亲和了许多。

    岑雪绒被她看得不自在。

    连老婆婆的眼睛都不知在何时变得明亮。

    都说一个人的苍老先从眼睛开始。

    但妖魔……似乎不太适用这个规则。

    岑雪绒轻咳了一声,试图打破僵硬的氛围。

    老婆婆微笑起来:“小雪,冬城见。”

    “……哦哦,好。”

    第一次被人取小名的岑雪绒微微恍惚,甚至都没注意到她话里别样的深意。

    钟离疏注意到了。

    她拽着岑雪绒一路疾行。

    这回老婆婆没拦,甚至还送来一阵暗紫色的灵力,帮岑雪绒挡去了荒漠中的风沙。

    她们的身影在云端中穿行。

    岑雪绒还在问:“我们要回冬城了?”

    “回个屁的冬城!”

    钟离疏难得爆粗口,咬牙切齿地盯着一脸无辜的岑雪绒看。

    “去药王谷!本尊倒是要看看你是怎么个来头!”

    ……

    药王谷不算隐门,但绝大多数时候是不向外界开放的。

    除了数十年难遇的药典盛会外,只有七年一次的弟子选拔期,才会向外界有候选资格的人发放入谷秘钥。

    世人对药王谷推崇至极,都说唯有天选之人才能有被选为弟子。

    岑雪绒早有耳闻,一直对此半信半疑。

    葱郁茂林,雨后初晴。

    钟离疏兀自站在树枝一端,眼眸微阖,似在思索。

    被扔在树上的岑雪绒不敢乱动,跟只树懒似的抱着粗壮的树干不肯撒手,适应了好半天之后,也只敢背靠着坐下。

    小黑蛇倒是很喜欢在树林里游荡。

    细细长长的一条高高兴兴地把自己绕成了如意结。

    岑雪绒翻了个白眼,一边思考它是怎么学会了这么高难度的技巧,一边屏息凝神地把求救的小黑蛇解开。

    小黑蛇投桃报李,用尾巴勾了一串野果下来。

    色泽鲜艳,甜香扑鼻。

    岑雪绒看着小黑蛇殷勤的眼神,但还是怎么都下不去嘴。

    ……这玩意儿简直就是教科书式的有毒啊!

    她叹气:“说实话,你是不是想帮你主人弄死我?”

    小黑蛇还在傻乐地摇尾巴。

    被岑雪绒“连坐”的钟离疏轻飘飘地看了她们一眼。

    “闭嘴。”

    岑雪绒并小黑蛇顿时安静如鸡。

    她们还得琢磨琢磨钟离疏是不是在发脾气。

    另一边,一架青蓬马车驶上了官道,衣着简单的车夫拎着马鞭,呵斥着看起来不大听话的高头大马疾驰向前。

    岑雪绒还没回过神。

    钟离疏的身影已经飘然而下。

    那马夫竟也不是简单角色,还未见钟离疏的人,已十足敏锐的拔剑出鞘,周身灵气轰然迸发,一个跃身挡住了她的一击。

    但这没用。

    短短几个瞬息,钟离疏已轻取了他的头颅。

    无头尸身悄然地躺在地上,鲜血自伤处汩汩流出,却又在须臾间被钟离疏指尖的业火灼烧干涸。

    斑斑血迹在官道上看起来无比骇人。

    但也没人有时间顾忌这些。

    突然的变故让岑雪绒心神一颤,抓着树干的手指微微颤抖。

    小黑蛇绕在她的颈边,似乎是在安抚,“嘶嘶嘶”地叫得温柔。

    岑雪绒勉强平复了呼吸。

    而青蓬马车内,炸响的尖叫声刚出口就被斩断。

    钟离疏将两具尸体扔在车厢,漠然地望向枝头上的岑雪绒:“过来。”

    岑雪绒唇齿发冷,勉强点了点头。

    那两具尸体看起来都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人,穿着打扮颇为寻常,其中一个的脸上甚至还带着尚未散去的笑意。

    大概是被偷袭得都来不及反应。

    剑刃是穿喉而过,血色四溅。

    钟离疏的素衣上染了斑驳的血色。

    她看了眼岑雪绒苍白的神情,复又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衫,眸中闪过一丝嫌弃。

    染血的衣衫转眼就又焕然一新。

    赤红的灵力在旁边兴奋的跳跃着。

    岑雪绒深吸了口气,没敢再看下去,自己抱着树干,磨磨蹭蹭地往下爬。

    钟离疏看不过眼。

    赤红灵力直接将岑雪绒拖拽到了车厢里。

    比起轻简的青蓬外饰,车厢内简直豪奢得过分,大得能躺下几个人,带着暗香的乌木车厢中还铺设了柔软又精美的羊毛毛毯。

    正中的矮桌上摆放着各色食物,香气扑鼻。

    而琳琅配饰还在随马车的行进叮当作响。

    可再好的马车,岑雪绒也是坐立不安。

    “我们……我们不是要去药王谷吗?”

    其实她更想问的是,为什么突然开始打家劫舍。

    只是这么直接的质问她实在说不出口。

    钟离疏却是自在得很。

    她懒懒地靠在车厢壁上,不耐烦地掀了掀眼皮:“废话。”

    岑雪绒正要说话。

    钟离疏的指尖飞出一片绿叶,封住了她欲言又止的嘴。

    岑雪绒:“……”

    这个动作无非是在说她不想听废话。

    岑雪绒认命地把叶片取了下来。

    她本想直接扔出车窗,奈何那叶片跟有自己想法的似的,扒着岑雪绒的手不肯放,甚至还颇有灵性地往上窜了又窜。

    岑雪绒的眼神顿时惊恐起来。

    小黑蛇见势不对,也跳出来对着那叶片示威。

    本来不想说话的钟离疏:“……”

    她扶了扶额,眼不见心不烦地闭上了眼睛。

    “要是把它弄丢了,我弄死你们。”

    岑雪绒不敢再扒拉叶片,转而伸出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将它拎了起来。

    这回叶片没有反抗。

    叶片上头萦绕着阵阵浅绿色的灵气,灵气像个顽皮的小朋友,绕在岑雪绒的指尖跑来跑去,怎么也不肯散去。

    岑雪绒说不上来什么感觉。

    但,莫名的很舒适。

    像是在某个周末逃离了乌烟瘴气的城市生活,回到了小时候生活的村镇,在缓慢的生活节奏中嗅到了微微潮湿又清新的气息。

    是一种……生机勃勃的味道。

    甚至连岑雪绒不规律的心跳带来的不适都有所纾解。

    她翻过叶片,忽而发现叶柄处有几个小字。

    岑雪绒正要凑近去看。

    那叶片却在一瞬间化作流光四溢的浅绿色灵气,朝着她的面门一涌而上,突如其来地糊住了岑雪绒的视野。

    但这种感觉不难受。

    灵雾散去。

    岑雪绒再度睁开了眼睛。

    失去了灵气的叶片正孤零零的躺在桌上。

    焦急不已的小黑蛇还在对着无动于衷的钟离疏直叫唤,察觉周遭气息一变,它顿时又惊喜地扑回了岑雪绒的怀里。

    小黑蛇跟小狗似的对着她舔来舔去。

    常年不刷牙的小黑蛇嘴里有点味。

    岑雪绒有点嫌弃。

    但看小黑蛇实在担心自己,岑雪绒到底只是不动声色地拎开了小黑蛇,又带着某种莫名的愧疚拿出零食小鱼干喂它。

    这马车原来并不需要人驾驶,自己就会寻路向前。

    岑雪绒掀起窗帘,看了看外头的景象。

    荒郊野外其实没什么好看的。

    但她不知为何,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直觉。

    “路是错的。”

    “不可能。”

    钟离疏声线淡漠:“这是方家的马车,方家寻踪的法器做得有一手。况且他们有秘钥作指引,走错路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方家……

    岑雪绒又望了一眼车窗外头。

    那几具尸体早就被留在了后头,再也看不见半点儿血腥的痕迹。

    但岑雪绒想到刚才的画面,还是会微微心悸。

    这么想着,她反而释然地叹了口气。

    “……你说得对。”

    她在钟离疏眼里纵然不是个有骨气的人,却绝对是个倔得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人。

    更重要的是,钟离疏动不了她。

    所以岑雪绒多少有点越来越得寸进尺。

    她不说别的了。

    钟离疏反而不适应。

    她抿了抿唇,终于转头看向岑雪绒,眸光却突然凝滞在她面容上。

    一会儿也就算了。

    可她看的时间实在太长了。

    岑雪绒坐不住,不自在地低下脑袋。

    但钟离疏却忽而动了。

    她半蹲在岑雪绒的身前。

    那几乎是一个稍带仰视的角度。

    岑雪绒甫一对上她的视线,惊恐得简直要跳起来,却又被钟离疏一个指头就轻易地按了回去。

    “坐好。”

    钟离疏说。

    岑雪绒乖巧地坐得笔直,鼻尖却还是诚实地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钟离疏迟疑地抬手。

    岑雪绒的睫羽疯狂的震颤,连呼吸都微微凌乱。

    温热的指腹落在了她的额间。

    钟离疏离得更近。

    她们的脸几乎要碰到一块儿。

    岑雪绒还在迟疑着要不要主动迎过去贴贴。

    额头上原本还是轻抚的指尖忽然变成了用力的揉搓,差点儿给她搓得秃噜皮儿。

    岑雪绒:“……”

    她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感觉自己的思想属实有点污秽。

    至少钟离疏的表情显然严谨认真得像在搞科研。

    她还在腹诽。

    钟离疏已经退到了一边,目光仍旧落在她的眉目之间。

    岑雪绒想不明白她在看什么,下意识也伸手去摸了摸还留有余温的额间,然后……真的摸到了一个有点凸起的东西?!

    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这是什么玩意儿?!”

    那浅浅凸起的地方似乎在回应她,在皮肤底下缓缓流动。

    钟离疏嗤笑:“看看你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岑雪绒沉默片刻,拽过小黑蛇。

    “你,就你,变个镜子给我看看!”

    小黑蛇敢怒不敢言,气哼哼地挣脱开她的手,扭头去扒拉了一块小铜镜,用力地砸进了她的手里。

    岑雪绒可顾及不上小发雷霆的小黑蛇。

    她迫不及待地看向镜中的自己。

    样貌没变。

    唯独额间生出了一抹浅绿色的、藤蔓似的图样。

    小小的图样还在缓缓游动,更是像极了被风吹动了的藤蔓,惟妙惟肖。

    岑雪绒:“……”

    几乎不做他想。

    显然就是那枚叶片做的好事。

    岑雪绒一脸麻木,看向钟离疏。

    “我不是剑灵吗?”

    钟离疏挑眉:“你当然是。”

    “那就好。”岑雪绒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但复杂的眼神看起来跟天崩地裂相比也差不了多少,“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一把剑还会长藤蔓?”

    说这话时,她还指了指眉心的图样。

    钟离疏愣了愣,却突然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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