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的情谊不是假的。
老婆婆实在对她很好,言行举止间也并没有恶意。
她没办法狠下心看钟离疏送一位老人家去死。
钟离疏滞了滞,唇瓣微动,大约是要说什么。
老婆婆却趁业火松懈的空隙飞身而过,身形翩然间,她已款款落到了岑雪绒的身后,逼停了那些蠢蠢欲动的业火。
她摊了摊手,对钟离疏道:“我真的没有恶意。”
岑雪绒进退两难,只能请求似的望着钟离疏。
钟离疏心中的怒火挥之不去。
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势。
她下意识要将岑雪绒视为背叛者。
可岑雪绒显然也察觉到了自己情绪过激,很快平和下来,反手拉住了钟离疏的手,转过身与她站在了一块。
这是一个近乎于并肩的姿势。
钟离疏的怒火也僵住了。
她发觉岑雪绒小心地捏了捏她的手指。
像是讨好似的安抚。
又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她低垂的睫羽也跟着翕动,如同扑闪翅膀的蝴蝶。
还是岑雪绒先开口:“什么事?婆婆你跟我说也行的?”
老婆婆笑了笑。
她不知何时站直了身体。
一直裹在身上的臃肿衣物早就被扔开,露出同样暗紫色的裙衫,勾勒出少女般纤细而窈窕的身姿,再看不出半点儿老人家的沧桑衰老。
只是她的皮肤、面容,还是之前苍老的模样。
岑雪绒一时也拿不准她的状态。
但老婆婆并不看她,只是看着钟离疏。
“自己说的话自己可要记牢了——”
“保护好她。”
钟离疏冷眼回看:“废话少说。”
老婆婆倒不在意她的态度,只轻轻点了点头,再看向岑雪绒时,清冽的目光显然温柔亲和了许多。
岑雪绒被她看得不自在。
连老婆婆的眼睛都不知在何时变得明亮。
都说一个人的苍老先从眼睛开始。
但妖魔……似乎不太适用这个规则。
岑雪绒轻咳了一声,试图打破僵硬的氛围。
老婆婆微笑起来:“小雪,冬城见。”
“……哦哦,好。”
第一次被人取小名的岑雪绒微微恍惚,甚至都没注意到她话里别样的深意。
钟离疏注意到了。
她拽着岑雪绒一路疾行。
这回老婆婆没拦,甚至还送来一阵暗紫色的灵力,帮岑雪绒挡去了荒漠中的风沙。
她们的身影在云端中穿行。
岑雪绒还在问:“我们要回冬城了?”
“回个屁的冬城!”
钟离疏难得爆粗口,咬牙切齿地盯着一脸无辜的岑雪绒看。
“去药王谷!本尊倒是要看看你是怎么个来头!”
……
药王谷不算隐门,但绝大多数时候是不向外界开放的。
除了数十年难遇的药典盛会外,只有七年一次的弟子选拔期,才会向外界有候选资格的人发放入谷秘钥。
世人对药王谷推崇至极,都说唯有天选之人才能有被选为弟子。
岑雪绒早有耳闻,一直对此半信半疑。
葱郁茂林,雨后初晴。
钟离疏兀自站在树枝一端,眼眸微阖,似在思索。
被扔在树上的岑雪绒不敢乱动,跟只树懒似的抱着粗壮的树干不肯撒手,适应了好半天之后,也只敢背靠着坐下。
小黑蛇倒是很喜欢在树林里游荡。
细细长长的一条高高兴兴地把自己绕成了如意结。
岑雪绒翻了个白眼,一边思考它是怎么学会了这么高难度的技巧,一边屏息凝神地把求救的小黑蛇解开。
小黑蛇投桃报李,用尾巴勾了一串野果下来。
色泽鲜艳,甜香扑鼻。
岑雪绒看着小黑蛇殷勤的眼神,但还是怎么都下不去嘴。
……这玩意儿简直就是教科书式的有毒啊!
她叹气:“说实话,你是不是想帮你主人弄死我?”
小黑蛇还在傻乐地摇尾巴。
被岑雪绒“连坐”的钟离疏轻飘飘地看了她们一眼。
“闭嘴。”
岑雪绒并小黑蛇顿时安静如鸡。
她们还得琢磨琢磨钟离疏是不是在发脾气。
另一边,一架青蓬马车驶上了官道,衣着简单的车夫拎着马鞭,呵斥着看起来不大听话的高头大马疾驰向前。
岑雪绒还没回过神。
钟离疏的身影已经飘然而下。
那马夫竟也不是简单角色,还未见钟离疏的人,已十足敏锐的拔剑出鞘,周身灵气轰然迸发,一个跃身挡住了她的一击。
但这没用。
短短几个瞬息,钟离疏已轻取了他的头颅。
无头尸身悄然地躺在地上,鲜血自伤处汩汩流出,却又在须臾间被钟离疏指尖的业火灼烧干涸。
斑斑血迹在官道上看起来无比骇人。
但也没人有时间顾忌这些。
突然的变故让岑雪绒心神一颤,抓着树干的手指微微颤抖。
小黑蛇绕在她的颈边,似乎是在安抚,“嘶嘶嘶”地叫得温柔。
岑雪绒勉强平复了呼吸。
而青蓬马车内,炸响的尖叫声刚出口就被斩断。
钟离疏将两具尸体扔在车厢,漠然地望向枝头上的岑雪绒:“过来。”
岑雪绒唇齿发冷,勉强点了点头。
那两具尸体看起来都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人,穿着打扮颇为寻常,其中一个的脸上甚至还带着尚未散去的笑意。
大概是被偷袭得都来不及反应。
剑刃是穿喉而过,血色四溅。
钟离疏的素衣上染了斑驳的血色。
她看了眼岑雪绒苍白的神情,复又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衫,眸中闪过一丝嫌弃。
染血的衣衫转眼就又焕然一新。
赤红的灵力在旁边兴奋的跳跃着。
岑雪绒深吸了口气,没敢再看下去,自己抱着树干,磨磨蹭蹭地往下爬。
钟离疏看不过眼。
赤红灵力直接将岑雪绒拖拽到了车厢里。
比起轻简的青蓬外饰,车厢内简直豪奢得过分,大得能躺下几个人,带着暗香的乌木车厢中还铺设了柔软又精美的羊毛毛毯。
正中的矮桌上摆放着各色食物,香气扑鼻。
而琳琅配饰还在随马车的行进叮当作响。
可再好的马车,岑雪绒也是坐立不安。
“我们……我们不是要去药王谷吗?”
其实她更想问的是,为什么突然开始打家劫舍。
只是这么直接的质问她实在说不出口。
钟离疏却是自在得很。
她懒懒地靠在车厢壁上,不耐烦地掀了掀眼皮:“废话。”
岑雪绒正要说话。
钟离疏的指尖飞出一片绿叶,封住了她欲言又止的嘴。
岑雪绒:“……”
这个动作无非是在说她不想听废话。
岑雪绒认命地把叶片取了下来。
她本想直接扔出车窗,奈何那叶片跟有自己想法的似的,扒着岑雪绒的手不肯放,甚至还颇有灵性地往上窜了又窜。
岑雪绒的眼神顿时惊恐起来。
小黑蛇见势不对,也跳出来对着那叶片示威。
本来不想说话的钟离疏:“……”
她扶了扶额,眼不见心不烦地闭上了眼睛。
“要是把它弄丢了,我弄死你们。”
岑雪绒不敢再扒拉叶片,转而伸出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将它拎了起来。
这回叶片没有反抗。
叶片上头萦绕着阵阵浅绿色的灵气,灵气像个顽皮的小朋友,绕在岑雪绒的指尖跑来跑去,怎么也不肯散去。
岑雪绒说不上来什么感觉。
但,莫名的很舒适。
像是在某个周末逃离了乌烟瘴气的城市生活,回到了小时候生活的村镇,在缓慢的生活节奏中嗅到了微微潮湿又清新的气息。
是一种……生机勃勃的味道。
甚至连岑雪绒不规律的心跳带来的不适都有所纾解。
她翻过叶片,忽而发现叶柄处有几个小字。
岑雪绒正要凑近去看。
那叶片却在一瞬间化作流光四溢的浅绿色灵气,朝着她的面门一涌而上,突如其来地糊住了岑雪绒的视野。
但这种感觉不难受。
灵雾散去。
岑雪绒再度睁开了眼睛。
失去了灵气的叶片正孤零零的躺在桌上。
焦急不已的小黑蛇还在对着无动于衷的钟离疏直叫唤,察觉周遭气息一变,它顿时又惊喜地扑回了岑雪绒的怀里。
小黑蛇跟小狗似的对着她舔来舔去。
常年不刷牙的小黑蛇嘴里有点味。
岑雪绒有点嫌弃。
但看小黑蛇实在担心自己,岑雪绒到底只是不动声色地拎开了小黑蛇,又带着某种莫名的愧疚拿出零食小鱼干喂它。
这马车原来并不需要人驾驶,自己就会寻路向前。
岑雪绒掀起窗帘,看了看外头的景象。
荒郊野外其实没什么好看的。
但她不知为何,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直觉。
“路是错的。”
“不可能。”
钟离疏声线淡漠:“这是方家的马车,方家寻踪的法器做得有一手。况且他们有秘钥作指引,走错路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方家……
岑雪绒又望了一眼车窗外头。
那几具尸体早就被留在了后头,再也看不见半点儿血腥的痕迹。
但岑雪绒想到刚才的画面,还是会微微心悸。
这么想着,她反而释然地叹了口气。
“……你说得对。”
她在钟离疏眼里纵然不是个有骨气的人,却绝对是个倔得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人。
更重要的是,钟离疏动不了她。
所以岑雪绒多少有点越来越得寸进尺。
她不说别的了。
钟离疏反而不适应。
她抿了抿唇,终于转头看向岑雪绒,眸光却突然凝滞在她面容上。
一会儿也就算了。
可她看的时间实在太长了。
岑雪绒坐不住,不自在地低下脑袋。
但钟离疏却忽而动了。
她半蹲在岑雪绒的身前。
那几乎是一个稍带仰视的角度。
岑雪绒甫一对上她的视线,惊恐得简直要跳起来,却又被钟离疏一个指头就轻易地按了回去。
“坐好。”
钟离疏说。
岑雪绒乖巧地坐得笔直,鼻尖却还是诚实地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钟离疏迟疑地抬手。
岑雪绒的睫羽疯狂的震颤,连呼吸都微微凌乱。
温热的指腹落在了她的额间。
钟离疏离得更近。
她们的脸几乎要碰到一块儿。
岑雪绒还在迟疑着要不要主动迎过去贴贴。
额头上原本还是轻抚的指尖忽然变成了用力的揉搓,差点儿给她搓得秃噜皮儿。
岑雪绒:“……”
她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感觉自己的思想属实有点污秽。
至少钟离疏的表情显然严谨认真得像在搞科研。
她还在腹诽。
钟离疏已经退到了一边,目光仍旧落在她的眉目之间。
岑雪绒想不明白她在看什么,下意识也伸手去摸了摸还留有余温的额间,然后……真的摸到了一个有点凸起的东西?!
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这是什么玩意儿?!”
那浅浅凸起的地方似乎在回应她,在皮肤底下缓缓流动。
钟离疏嗤笑:“看看你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岑雪绒沉默片刻,拽过小黑蛇。
“你,就你,变个镜子给我看看!”
小黑蛇敢怒不敢言,气哼哼地挣脱开她的手,扭头去扒拉了一块小铜镜,用力地砸进了她的手里。
岑雪绒可顾及不上小发雷霆的小黑蛇。
她迫不及待地看向镜中的自己。
样貌没变。
唯独额间生出了一抹浅绿色的、藤蔓似的图样。
小小的图样还在缓缓游动,更是像极了被风吹动了的藤蔓,惟妙惟肖。
岑雪绒:“……”
几乎不做他想。
显然就是那枚叶片做的好事。
岑雪绒一脸麻木,看向钟离疏。
“我不是剑灵吗?”
钟离疏挑眉:“你当然是。”
“那就好。”岑雪绒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但复杂的眼神看起来跟天崩地裂相比也差不了多少,“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一把剑还会长藤蔓?”
说这话时,她还指了指眉心的图样。
钟离疏愣了愣,却突然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