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马车后仍是一片平平无奇的树林。
岑雪绒左顾右盼,甚至没能看到一条走出去的路。
她絮絮叨叨地问:“这哪儿啊?怎么连条路都没有?我们接下来要——”
岑雪绒话还没说完,手腕被钟离疏重重一拉。
紧接着她一个趔趄扑了过去。
岑雪绒下意识搂住眼前纤细的腰肢。
却扑了个空。
眼前的空气忽然漾起了阵阵涟漪,像是触及到了秘钥的气息,那涟漪陡然泛起了奇异的波动,被撕扯开一道裂缝。
脚下一空,如临深渊。
深不见底的黑暗让岑雪绒惊惧地闭上了眼睛。
原本要松开手的钟离疏微微迟疑,还是再次抓紧了她的手腕。
不过与岑雪绒预想中的无底深渊不大一样。
顷刻工夫,她们就已经平稳落地。
岑雪绒的手心早渗出微微湿意。
察觉到脚下安稳,她才小心翼翼地慢慢睁开眼,躲在钟离疏的身后,好奇又不安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钟离疏把她从自己身上撕开。
岑雪绒锲而不舍地又黏了上去。
青山绿水,亭台楼阁。
说是药王“谷”,但这里显然不是个山谷,反而像极了繁华的城镇,周遭来往之人络绎不绝,个个都是衣着锦绣神情高傲。
唯一的山峰上伫立着白玉雕琢的宫殿。
其上仙音缥缈,时而有白鹤起舞。
薄薄的云雾萦绕山峦,连灿烂炽烈的阳光在此处都显得温和。
岑雪绒抬起指尖,碰了碰一缕飘来的雾气。
雾气转瞬消融为指尖的湿润。
而后熟悉的浅绿色灵气似乎是发觉了什么,一路从天际蜿蜒而下,丝丝缕缕沁润在岑雪绒的周身,亲昵地将她包裹其中。
岑雪绒很喜欢这股气息。
有路过的弟子眼尖,下意识发出惊呼声。
“天睐!”
岑雪绒还没听清,循声望去,却只见那弟子匆匆离去的背影。
与他结伴同行的弟子轻咳一声,温和含笑地走了过来。
他上下打量岑雪绒一番,先开口问道:“姑娘是来参加弟子择选的吧?”
岑雪绒觑了眼钟离疏:“是。”
那弟子顿时高兴道:“姑娘初入谷中,想来还不认路,不如就让师兄带着你——”
话没说完,就被一道清冽的女声打断。
“滚。”
是钟离疏。
那弟子脸色一黑:“我与这位师妹说话,与你有什么干系?!”
但钟离疏显然不是一个讲道理的人。
一道红光将那弟子木偶似的定在了原地。
她手中的长剑蠢蠢欲动。
岑雪绒见势不对,眼疾手快地按住了剑柄,又讨好地对着她笑:“咱们刚进来,别因为不相关的人惹上麻烦事……”
钟离疏目光微沉:“本尊会怕这个?”
“不是这个意思,”岑雪绒额角蹭蹭冒汗,“我是说……你知道的……”
钟离疏冷哼一声,好整以暇地等着她的托词。
岑雪绒讪笑:“我晕血嘛。”
她的语气可怜巴巴的。
钟离疏哼笑:“没出息。”
岑雪绒小心再小心地把她的剑塞回剑鞘,嘴上尤其窝囊:“是是是,我没出息,所以别杀人好不好?这么突然我真的遭不住——”
钟离疏没说话。
那红色流光不甘心的在弟子身上转了又转,好一会儿,还是憋憋屈屈地散去,化作落在行人身上的光点。
行人们似无察觉,从她们身侧经行。
那过来献殷勤的弟子眼神空茫,迈着木偶般僵硬的步伐转身离开。
岑雪绒还是不太放心,小声问:“他们这是?”
钟离疏不高兴地甩开她的手。
“死不了。”
只是让行人们短暂失忆的小手段。
不过她才不乐意解释。
钟离疏大步往前。
岑雪绒吭哧吭哧地在后头追。
她们来的时间晚,几乎没有修整时间,直接就要到试炼场地去参加试炼。
寻常弟子不认识魔尊倒正常,但也不好一直光明正大在外头露脸,况且试炼场上会出现的老东西可不少。
钟离疏给自己用了个伪装术。
岑雪绒倒是不必。
药王谷没有报名这一说。
纵是秘钥早就选定了新一批的试炼者,但他们仍然不屑于为无名之辈费神。
只有通过了试炼的新人,才有资格被罗列为弟子人选,进而拥有被询问姓名的资格,还要抛弃以往在俗世中的身份。
作为应试教育的产物,岑雪绒对于入学考试这种东西感到痛苦又庆幸。
痛苦在又要考试。
庆幸在她还好擅长考试。
这种情绪持续的时间还没一会儿。
甫一进入考场,岑雪绒就老实了。
无他,试炼方式是当场施诊。
岑雪绒脸色发白。
钟离疏奇道:“你到底在害怕些什么?”
岑雪绒咬了咬唇瓣,纠结地摇了摇头。
人多眼杂,她实在说不出口。
参与试炼的人大约有百十来个,看起来多,可摊到六界来看又实在太少,足以说明此间医学资源的匮乏。
施诊对象是按入场顺序来选的。
岑雪绒和钟离疏来得晚,剩下的病人也相对而言是最难的。
这些病人很大一部分是药王谷从临近城镇挑来的,分明是做试炼的实验品,一个个的脸上却都写满了庆幸与期待。
岑雪绒选的是一个年轻女人。
她用厚重的布料裹着脸,连眼睛都不曾露出,身上穿的则是一件黑色白绣弟子服,腰间还垂着一枚万兽门的弟子铭牌。
这也是没人敢选她的原因。
在大多数人看来,凡人治不好也就算了,要是把名门大派的弟子治坏了可不得了。
他们自觉担不起责任。
岑雪绒是在无数讶异质疑的目光中选择她的。
倒不是因为有多少把握,而是这人身上让她无端有种熟悉感。
那女人慢吞吞地坐在她对面。
她伸出手,手背上也尽是被火烧过的痕迹,凹凸不平,甚至还没完全愈合,随着扯开脸上布料的动作不断往外渗血。
岑雪绒看得牙疼,上前接过了她的动作。
她还是控制不住颤抖的指尖。
但比起之前还是好得多。
布料裹了一层又一层,最里头的几层早就被血渗透,不用完全掀开,就能从斑驳不平的脸部轮廓上感觉到最下头可怖的模样。
岑雪绒额上已是冷汗涔涔。
试炼场外围大多是来围观的弟子,饶是有不少治病救人的经验,看到这样血腥的画面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而后被坐在最上头的长老呵斥。
“像什么样子!”
“平日里教导你们的沉着冷静,都学到狗肚子里头去了?!”
“……”
弟子们纷纷闭嘴。
场内安静下来,只余试炼者们忙忙碌碌的声音。
那几位长老也终于满意,相视片刻,低声议论起来。
“她心性差了些,能力却还不错。”
“无碍,既是天睐者,咱们慢慢培养也就是了。”
“……”
岑雪绒听不见他们的对话。
一旁无所事事的钟离疏却能听见。
她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岑雪绒,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看向和自己面面相觑的病患。
那病患浑身红疹,奄奄一息:“您、您倒是救一救我……”
钟离疏退到一边坐下,单手托腮:“我不会救人。”
病患:“……”
他举起的手颤抖个不停。
“那你会什么?!”
“杀人。”
话音未落,那病患已然血溅当场。
周围弟子再次不住地发出惊呼。
最上方,有的长老面色黑沉,有的长老却面露犹疑,更有甚者,有长老堪称惊喜地一拍桌案站了起来。
其他试炼者还紧张地处理着自己的病患,根本关注不到别人。
也就旁边的岑雪绒呆呆愣愣地望过去。
钟离疏和她对视,不大高兴:“别说我不想听的话。”
她以为岑雪绒无非还是那些死缠烂打让她不要杀人的说辞。
不过这一次,岑雪绒摇了摇头,又全神贯注地看向了自己面前的病患,压根儿没再分半点儿注意力给钟离疏。
钟离疏:“……”
突然还有点不习惯。
完全露出真容的病患活像是刚从一场火灾里逃出来,整张脸都在溃烂,连眼睛鼻子嘴巴都已被烧得不成样子,甚至还有溃烂的倾向。
这反而衬得她那双满是疤痕的手都算好得不得了的情况。
已经有围观的弟子不自觉地开始呕吐。
那画面实在太触目惊心。
岑雪绒也下意识垂眸回避。
可想了想,到底职责使然,她还是抬头直面血腥。
病患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上却似乎在笑。
岑雪绒听到她那副被火燎过的沙哑嗓音在艰难地说着些什么。
她顿了顿,俯身去听。
“……岑雪绒,好久不见。”
这个吊儿郎当的语气。
岑雪绒猛地一怔。
被她按到伤处的病患“哎呦喂”的痛呼出声:“轻点儿、轻点儿——”
岑雪绒赶紧收回手,故作冷淡地垂眸,继续给她清理脸上的伤口。
这场试炼要求试炼者和病患不要有过多的交流,否则两人之间有了交情,很容易影响到后头病患的评分部分。
但他乡遇故知,岑雪绒实在有点憋不住。
“孟弧,你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孟弧玩笑道:“运气不好。”
那日在玄剑宗的大战,魔尊钟离疏与玄剑宗长老对峙,他们这些弟子都不过是炮灰,连钟离疏离去时用来障目的业火都躲不过。
当场魂飞魄散的弟子就有好几个。
她运气不好,却也不差,至少没死在那儿。
但也是自那以后,他们一众侥幸活下来的弟子不敢再回玄剑宗,又想找地方治伤,不得不依仗着修为底子投靠其他宗门。
她就是被万兽门收留。
可万兽门奉养的医师治不了她的伤。
多番辗转,她自愿来了药王谷做试炼者的试验品,以寻求一个哪怕失败了还能换来被药王谷长老医治的机会。
结果刚巧又碰到了岑雪绒。
她想了想,颇为戒备地问她:“你不能给我也弄死吧?”
说这话的时候,孟弧扬起下巴,指了指一边休憩的钟离疏。
岑雪绒:“……不会,我是正经大夫。”
孟弧不大相信:“那你怎么治不好自己的病?”
岑雪绒被扎了心,不客气地给了她完好的肩膀一巴掌:“医者不自医,你懂个屁!”
孟弧吃痛,不敢再说话。
但她实在不是个安安静静的性子。
趁着岑雪绒在一边磨药,她眼珠子滴溜溜直转:“诶,你认识旁边那个煞神?”
钟离疏换了副容貌。
若不是行事太过狠辣,她那张寡淡而清丽的面庞就是天选仙女,半点儿不用学医就能无缝融入仙气飘飘的药王谷众弟子之中。
岑雪绒叹了口气:“别问。”
这是真心诚意的建议。
孟弧从善如流,等着她端起一碗黑糊糊的东西走过来,但还是没忍住,一个后仰躲开了那一坨黏糊糊的玩意儿。
“……这啥啊?芝麻糊?”
“别动。”岑雪绒按住她的后脑勺。
她的中医学的只能说凑合,卖相不行,但功效应该不差。
不一会儿,孟弧脸上一片麻木。
她连嘴皮子都掀不开,还非得说话:“你……你到底要干嘛……我感觉我真废了……”
岑雪绒听不太清楚。
但没关系。
她拿起烈酒和烛台,将银光铮亮的短刀一遍遍烤热。
孟弧有一瞬间领悟到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实际意思。
她想逃。
却逃不掉。
孟弧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脸上传来被刀刃切割的冰凉触感,却没有什么实在的痛感。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
孟弧不自觉放松下来。
岑雪绒对外伤的治法理解很单一。
当然,这个时代本身能做到的就不多,无外乎就是将感染的地方切除,再将完好的地方缝补,尽量保证后续不会引发炎症问题。
好在孟弧的伤与诅咒之类的东西无关。
岑雪绒越弄越有把握。
她将另一份消炎药糊了上去,原本想再裹上透气的布料勉强作为绷带,但她额角淡绿色的藤蔓纹路忽而兴奋了起来。
岑雪绒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额间游走。
紧接着,从额间一点流淌至身体的四肢百骸。
她落在伤处的指尖蔓延出浅绿色的灵气。
起先只是一滴一滴。
但很快,那灵气就跟涓涓细流似的不断涌出。
孟弧脸上溃烂的伤口边缘生出粉色的血肉,速度不快,但几乎是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蠕动新生。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脸上伤口发痒。
岑雪绒眼睁睁看着灵气涌出,体内忽而涌出巨大的疲惫感。
她想撤开自己的手。
那指尖却像沾了胶水似的,任她如何努力都挪不开。
岑雪绒终于感到恐慌,身体已经开始虚弱得摇摇欲坠,她下意识看向钟离疏,唇瓣嗫嚅着咽回称呼:“……帮我!”
见势不对,钟离疏飞身而过。
灵气损耗殆尽。
岑雪绒眼前一黑,向后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