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我想到透过极透的玻璃，我看到了天空中漂浮的云彩，难得有一瞬间的晃神。

    为什么我看到大部分对云的形容，都是软得像棉花糖，我却觉得像丝线纠缠成一团，看上去是柔弱可欺，实则可以割人血肉。

    “在想什么？”Sariel问我，我摇了摇头。

    他带着我走到他出生的地方，我看着一瓶瓶墨绿色的溶液，只有我手掌大小：“这里？”

    他捧着一瓶，眼中看不出对生命的敬畏，我几乎觉得他也并不相信自己就是和人类一样的生命，他说的话更让我觉得是在说谎。

    “就像你们人类的胚胎，需要照顾和维护。”他随手放到一边，我却也没看到哪里有维护的人员。

    与我想象的精密不同，这里就像微缩的人类社会，出了“产房”，类似幼儿园的地方，有不同年龄和成长状态的婴儿在地上爬，但我只看一下就有些后背发凉。它们没有长好五官，甚至有些器官也裸露在外面，蹭着软制的地面。

    在他的指引下，我看到了传说中的圣树，也许人类在它面前会显得格外渺小，但它不也还是在人类的掌控范围中。

    经过推算后，在某个看似毫无规律的时间，圣树会娩出胚胎，人类将胚胎泡在深绿色的羊水中，我只听说过这一个传说。

    我张张嘴，见Sariel像向圣洁包容的母亲行了礼，他腰弯下去，转身看着我再起来，我没有多问其他，也没有和他一起行礼。

    我不该在这样的环境放松警惕，需要将自己的思绪拉回来。

    “快点结束吧，我还有事要忙。”

    我有承认过，Sariel是个很好的伙伴队友，最重要的是，他不会多说一句。

    他带我到基因库，找出了他的样本，而我只需要刺一滴血。

    “这样就完成了？”

    他“嗯”了一声，看上去有些恍惚。

    “那回去吧。”回去的路上，他一直盯着我的手指看，我没有按压止血，刚刚时不时冒出一两个小血珠，我也没想到顶楼还会有这样低端的采血装备，也不是太在意这些。

    他看着比我在意多了，我不懂他的眼神。

    “怎么了？”

    他不知从哪变出一个创可贴，我倒也不是没见过，但也实在太久远了，上面还印着至少七十年前的动画片角色。如果我是一个五岁小女孩，我会兴高采烈接过，连用都会不舍得用，但我现在只是说了声谢谢，放进了随身的口袋中。

    不过，难得来一次塔中央，买点东西回去要紧。

    我的薪水在这里也只是中上水平，并不是实打实的富翁，我突发奇想问他：“你有钱吗？”

    他扫了我一眼，像是在说，你在问什么鬼问题，但他还是说：“有张刷不完的卡。”

    ……我绝没有嫉妒。

    我的钱都是我自己挣来的，他作为仿生人任务结束一切都会被没收，而且不限额但限制买东西的类别，也更容易被追踪到每笔的消费记录。

    “这有什么可羡慕的，哈哈。”

    他淡淡看我一眼：“人只会在羡慕时说这种话，主人，不要再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我讨厌仿生人。

    买零食时，他蹙着眉告诉我要少吃这些，旁边假笑的售货员还要恭维一句“和先生感情很好呢”。

    有链接，就能看出大概匹配值的高低，大概是因为我成为了他的主人，所以多了一层链接……只不过大部分人将这当做婚姻。

    他见我面色不善，还是松了口，但又买了很多鲜果鲜蔬，离开百货商店前，售货员小姐送给我一支冰淇淋，为了避免我显得不公平一样，原价给他买了支一模一样的，三个球顶在上面，甜筒是彩色的，很漂亮。

    那位小姐大概将我当成了在家相夫教子的贵妇笼络，在我努力舔着快要化掉的冰淇淋球时为我推荐办一张会员卡。

    我不擅长拒绝这些，连忙拉着Sariel的手腕落荒而逃。

    我吃完冰淇淋的时候，他才刚刚吃掉一个球，两只手捧着，伸出一点舌尖小心翼翼地舔，像只小动物。

    什么动物呢？我脑海里应该已经有了这种动物的印象，更像是百年前的小动物，现在我只能想得起那些名贵的宠物名称，譬如毛会发光的生化猫，是最近最火的宠物选择。

    我又想起一种果子，我没有吃，但看上去很甜，剥了皮的果肉软软糯糯，捧着它的是……

    一双狐爪。

    它还送了我漂亮的石头。

    想到这件事，我往往会觉得遗憾，可能这就是我遗忘它的原因。

    我递给他一张纸巾，脱口说出他的名字：“Sariel。”我才发觉，我对他的名字这样陌生。

    他抬眼看我，用纸巾擦了擦嘴角，更像一只条件反射的小动物。

    “有人说过吗，你很像一只……狐狸。”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就觉得自己超出了我们二人的边界，难道是因为一个个默认夫妇的言论。况且，Sariel应该也没有真的见过几个人类，仿生人不可能出现在第二个任务现场。

    “有。”你看见Sariel蹙着眉，像在思索，片刻后答，比你想象得要干脆利落得多，你看不出一丝犹疑。

    我说不清我那一瞬间坠落般的失望感来自于何方，我只感觉我控制不住面上表情，皱到了一起，还要装作不经意开口问：“是谁？”

    太急了。我心脏咚咚跳，给出这样的评价，柔和一点语气：“我只是有点好奇。”

    他信不信我不知道，至少没戳穿，或许也是因为他心底有所纠结。

    “我忘了。”他缓缓开口，双唇微张，而我时刻盯着他的嘴型，企图第一时间看出那个人的名字。

    他此后沉默了好一会，我开始后悔提起，那个人很重要吗，让他想了这样久。

    我们并排随着电梯再飞速而下，买的东西百货商厦的老板得知我的身份后才承诺可以上门送货，不然没人理会一个来自塔中央以外的地址。

    我用眼神瞟了他一眼，刚巧撞上他看过来的目光，一时间四目相对，吓得我心跳一顿，故作给了一个疑问的目光。

    “仿生人从胚胎到成人，离不开‘人’的帮助。”他语气淡淡。

    “可是刚刚的房间里……”我努力回想，也想不到人在哪里。

    Sariel摇了摇头：“那里到处挤满了人。”

    人需五感就几乎可以控制一整个世界，而那里，到处挤满了人的五感，这是通过想象无法成型的描述，又或许也可以通过感觉，联想到滑腻黏软、时刻不曾离开的……包裹感？

    名为世界的壳中，时刻蠕动的幼虫。

    我难以控制作呕的感觉，又在想，如果是人类的，如果有更高层的“感觉”再和人类日常生活交织在一起，我们又应该何去何从？

    “所以我几乎没见过人，也可以说，见了许多人。”他敛下目光，似乎在思考要不要再说些其他的。

    够了。我在心里补充。面上下意识的不动声色，没有拒绝他继续开口，让我自己都在怀疑自己，为了任务也不必知道这么多仿生人相关的内容吧，我自己还有其他目的不可？

    我手中的橘子汁变得甜腻难以下咽，他就将刚好是仅打开的苏打水放进我的手心。

    有点冰，我感受到自己瑟缩了一下。

    “怎么了？”电梯到达，他对我说了这句话，我才知道他已经看了我这么久。

    我动作不自然地喝了一口苏打水，盖子一直没有拧紧，是他拧开的，我倒是一直没发现这样格外的贴心，导致气跑了大半，和白水没有了太多分明。

    好在还是凉的，我缓缓松了口气。

    就当是见了世面，没必要去想这么多。

    如同清泉注入我的血管脉络，绷着的心绪瞬间舒展开。

    是啊，我想这么多干什么，我和Sariel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临时搭档，比其他人多个环节而已，他不是我真正的伴侣，甚至连默契非凡的搭档都算不上。

    刚刚，我竟比初次执行任务还要紧张不安。

    我露出一个真实很多的笑“没什么”。

    回去后，我扒在桌台面前，失落快要溢出来：“就吃三明治啊。”

    他扫我一眼，大逆不道地在主人的额头上敲了敲。

    “不久前，冰箱里连三明治都没多少，需要我提醒您吗？”

    我们去大采购了一番，总该换换伙食吧，我甚至连蔬菜粥都没得可喝了。

    直到看着他做出两盘超豪华三明治，甚至有三层我平时吃不到的新鲜蔬菜和肉。

    他张张口，“吃慢一点”还没说出口，我就一口咬下去，爆出的酱汁弄到了我的脸颊上，他只能抽了两张纸巾，我以为他会递给我，有些为难地刚要放下，他自己擦了擦我的脸颊。

    这是我第一次这样认真去追寻触碰在我脸颊上的触感。

    很柔软也很平常，就像每一个我不得不遇到的接触，也像我自己对自己的触碰。

    我开始思考他们与人类的区别，本该有个巨大的沟壑，越想愈发微小。

    在适应社会后，如果他们不说，我无法意识到，他们其实不是人类。

    这一批是很成功的仿生人。

    我不说话，小口吃着三明治，思绪再度飘远了。

    Sariel很擅长把我拉回现实：“任务没有多少时间了。”他吃三明治的姿势，我本应该用贵族之类的话来形容，但我脑海中真正第一个响起的，是……像只优雅的狐狸。

    我在他狐疑的眼光里努力没笑出声，清了清嗓子：“再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