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农历八月初八是李沫四十岁的大生日。
早在起码半个月以前,他就神秘兮兮地对李沫说,要给她一个大惊喜。
当时李沫就嗔怪他: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还搞什么浪漫,还以为自己是那些小年轻呢?
但同时,心里还是有了点小憧憬以及好奇。
究竟会是什么呢?
生日宴会安排在中午,在一家中等餐馆里。
那一天,大厅内热闹非凡,亲朋好友欢聚一堂,共同庆祝这个特殊的日子。
然而,也许是“一孕傻三年”限制了她的想象力,也许是盛垚的“惊喜”太过于“惊吓”,
总之,当生日宴上盛垚当着所有的亲戚朋友一巴掌把她扇倒在地上时,她整个人都懵了。
盛垚的那一巴掌,将她狠狠摔倒在地。
她的脸上火辣辣的,被打的那只耳朵里嗡嗡作响,但是没觉得很疼,至少暂时还不疼,只是无比震惊。
几秒钟之后,她觉得血流直冲脑门,也感觉到了又麻又辣的疼痛。
盛垚并没有就此罢手。
当李沫眼冒金星捂着脸想要站起身来,他飞速窜到角落里拿起一根没有扫帚的杆子向着李沫腰侧抽打下去。
一下,一下,又一下。
如果李沫曾经知道盛垚是会打人的,那她此刻恐怕早就惊恐得大喊大叫了。
然而,这顿暴打来得太出乎意料,太不符合盛垚平时的人设,以至于李沫还完全沉浸在脱离现实的强烈感受中。
她没想到叫喊,没想到求情,没想起来哭泣,甚至连喊都没喊一声。
哪怕那根棍子无数次抽打在她肋骨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哪怕她已经尝到了唇齿间渗出来的血腥味,她所能感受到的还是只有深深的困惑。
困惑这一切竟然就这么发生了。
这一切都太荒诞了。
她恍惚间以为自己只是被噩梦魇住了。
02
不仅是她,所有的其他人也都懵了。
先前热闹哄哄的大厅突然之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惊愕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只有盛垚站在他的位置上在歇斯底里吼着,声音大到仿佛整个大厅都在颤抖。
“你他妈怎么回事?让你给我倒杯酒而已,就那么不情不愿,让大家看我笑话!”
“老子这么掏心掏肺对你,把你当菩萨一样供着,你还不满足?”
“我也是人啊!我也会忍无可忍的!”
盛垚的声音很高,完全不是他原来那种温吞吞的样子。
特别是说到“你还不满足?”的时候,他的声音更是显得特别激越,仿佛一把利剑直刺人心,让整个大厅的每一个角落都回荡着他的怒吼。
伴随着怒吼的是他用力的抽打。
每一次抽打他好像都经过仔细的思量,又准又狠,好像是在用最不容易导致永久损伤的方式制造最大程度的疼痛。
——因为他既没有打李沫的头,也没有下死手要打断她的肋骨。
他的棍子所留下的瘀伤都是在很容易隐藏的位置,假以时日,这些伤痕都会完全愈合。
看得出来,盛垚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他似乎以前就这么做过。
03
终于,有人反应过来了,大厅里响起了如蚊子那样嗡嗡嗡的交头接耳声,有人跑了过来扶李沫,有人跑了过来扯盛垚。
“老盛,老盛,你坐下,这是怎么了?”
“李沫,你起来,起来……”
被人压着让坐下的盛垚左手一摆,右肩膀一拱,仍旧稳稳当当站着,同时嘴里嚷着:“大家都看到了吧,我盛垚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笑话!……我,我……我天天狗一样地讨她欢心,可是她连碰都不让我碰一下!”
李沫觉得好难堪,又委屈:至于拿到这么多人面前来说吗?
“家务不做,孩子不管,每天就知道打麻将,还和网上一些乱七八糟的老外聊天,欺负我看不懂洋文呢!”
盛垚大手挥着,继续控诉着。
李沫百口莫辩——
谁每天打麻将了?就是怀孕那会儿他组织了几场麻将,她就打了几次而已;
至于说到和老外聊天——自己做的不就是外贸出口生意吗?
人家是客户,怎么就成了他口中的“乱七八糟的老外”了?
“要不是为了孩子,我真他妈不过了!”盛垚继续在喊。
这句话像一颗炸弹在大厅中爆炸,引起了一片哗然。
李沫的心瞬间被冻结。
她真没想到,原来喝了点酒的盛垚是个这样的人。
就在两分钟之前,盛垚说让她给他添杯酒,她本来想劝他少喝点,但是想着难得大家在一起这么高兴,她也不好扫兴,就拿了杯子添了酒端给他。
没想到,就在他接过去的一瞬间,他突然松了手,杯子当啷掉在地上,摔坏了,酒也洒了一地。
李沫知道他是有点喝高了。
因为在那之前,他就一直碎碎念地和他在同一桌的人已经说了很多表面上是在秀恩爱但细品却又是在抱怨她、让她出丑的话。
比如,他说,我家李沫啊,别看她人前光鲜,其实懒得不行,衣服都要我给她放手上才行的,不然,她就直接将就着穿没洗的。
李沫想起那次早上,她迷糊中拿错了衣服。
原来,在她这里的无心之失,在他那里可是一大罪状呢。
至于说到做家务,是他自己不让她做的呀,还说着什么“女人就是用来疼的”,又说着什么“反正你什么都做不好……一切有我呢”。
原来,这都是表面文章啊。
虽然,他是醉了,可是李沫知道,酒醉心里明,他这是在借着酒劲撒泼呢。
隐约间,李沫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但又说不出来究竟是什么,更是不敢往深处想,怕出现什么“细思极恐”的情况。
但是,那一巴掌和盛垚的骂骂咧咧,突然间就粉碎了她对婚姻的美好憧憬。
她突然意识到,三年了,她却好像从来不曾真正了解盛垚。
她终于感到喉头哽咽,那是令人窒息的延迟了的情绪反应。
但是,她把它咽进肚子里。
一想到盛垚听到她发出声音会作何反应,她便胆战心惊。
她的一颗臼齿好像有点松动,她舔了舔,一股咸腥的鲜血涌上舌尖,疼得她缩了一下。
盛垚用手抬起她的下巴,说道:“看着我。”
李沫抬起眼睛。
“倒是发现你一个优点,”盛垚皮笑肉不笑,“你挨打的时候不会大哭大闹。”
李沫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儿就夺眶而出,但是她拼命憋了回去。
两侧的太阳穴仿佛有人拿着铁锤在一下一下敲打,剧烈的疼痛让她不敢用力呼吸。
然而,她知道,不要表现出任何痛苦的迹象好像是她眼下最重要的事。
她这辈子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如此可悲。
她想去死。
04
盛垚的爸爸说要忙着抢收西瓜,没来,盛垚的妈妈来了。
看到自己的儿子又吼又叫,她只是一个劲低声扯他:“喝醉了?发什么癫?”
三岁的女儿莎莎,抱着盛垚的大腿,一边大哭一边喊:“爸爸,不要打妈妈!爸爸……”
盛垚大手一挥,孩子跌在地上,哭得更伤心了,旁边有人赶紧把孩子抱开了。
几个男人冲了上来,把盛垚又拖又拽地拉走了。
李沫的妈妈和娜娜扯着李沫的一只手,范盈抱着李沫的腰,大家一起努力想把身子已经软成一摊泥的李沫扶起来。
李沫没有抬头,不敢看她们的眼睛,只是感觉到妈妈和娜娜的手发抖,而且冰凉,简直就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
她的脑子里很乱,也想自己站起来,可是,她就是觉得腿好软,怎么也站不稳。
最终,在范盈的大力支撑下,她站了起来,平静地对着老人与孩子说:“没事,他喝醉了而已。”
然后,冷静地让范盈送她回去。
她虽然眼睛里蓄满了泪,却硬是没让它们滴下来。
她超乎寻常地冷静,感觉就像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
“她就是个贱人!怪不得她前夫要与她离婚!这样的女人谁要谁倒霉!”盛垚还在谩骂,声音粗野,甚至盖过了周围那些劝说他的声音。
05
离谱的是,没有一个人提出说要报警。
也许是盛垚以前给大家的印象实在是太好了,大家都只当这次他只是喝醉了酒失控了。
又或许是大家都秉承着“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的思想,大家都认为夫妻吵架嘛,很正常,床头吵架床位合,犯不着闹到公安局去。
范盈很气愤:“沫沫,家暴不能纵容,你一定要想清楚了。”
一位亲戚立马说了一句话:“人家盛垚平时那么温文尔雅的一个人,怎么会家暴呢?就是喝多了而已。”
还有亲戚在旁边劝李沫:“李沫,你已经是二婚了,还带着两个孩子,好好过日子,别任性。人家盛垚也是全心全意对你和孩子好,你就多体谅,多关心。”
也有亲戚好像很公平地在劝解:“李沫,婚姻不是儿戏,这次盛垚打人是不对,但他平时可不是这样的人,应该就是喝多了,你多理解下,好好谈谈。”
……
说来说去无非就是,这是个误会,让李沫感觉这完全就是她身在福中不知福,而盛垚之所以这样,完全是忍无可忍之际借着酒劲爆发了而已。
反正,“离婚”这念头,李沫可是千万不能有的,不然的话,孩子怎么办呢?
更何况,这都已经是二婚了,难不成还来个三婚四婚不成?
听得李沫只有心里苦笑。
而范盈也只有在一边心疼地抚摸着李沫的后背,无声地安慰她。
06
最终,在一片混乱中,李沫自己打电话报了警。
派出所的民警来得倒是很快,亲戚朋友们看到民警来了,一个个找了各种理由走了,只剩下范盈、李沫的妈妈,还有婆婆在旁边。
当然,还有那个用带着滔天的恨意和悲伤的眼神看着李沫的盛垚。
李沫就很迷惑,为什么他会表现得如此?
明明是他打了人,却仿佛他才是受伤最深的那个。
民警问清楚了缘由后,一边批评教育盛垚,一边问李沫:“是鉴定伤情走立案流程,还是调解?”
李沫是个上过大学的女人,虽然已经离婚过一次,但是深深知道,家暴只有零次和无穷次,因此坚定选择立案。
范盈一直扶着她,为她的清醒而暗中叫好。
婆婆在一旁搓着手,嘴里不停小声嚷嚷:“现世婆,现世婆,丑死了……”
妈妈则只是眼泪横流,嘴唇颤抖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盛垚则表示很吃惊,下意识地又抓起旁边的一把椅子想要打李沫。
但是看了看身边的民警,又悄悄把椅子放下,然后赔着笑和李沫哄着李沫:“对不起,老婆,这喝酒误事,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好吗?我保证以后不再瞎喝酒了……”
李沫冷眼看他,没有回话,内心也不打算饶他。
似乎看出李沫铁了心,盛垚转身把身边的民警拉过去,一边敬烟一边说好话。
民警礼貌地把他的烟挡开,低声跟他说了什么。
他又飞快走到李沫妈妈面前,痛哭流涕自己扇自己耳光,求她原谅,让她去劝劝李沫,千万不能留案底,不然的话,以后会影响孩子们的前程的。
李沫妈妈泪眼婆娑地看着李沫,虽然无声,但是意思很明显:你自己决定要怎么办?
李沫听说立案会影响到孩子的前程,内心开始动摇了。
不得已,她还是选择了调解。
07
李沫被送进了医院。
婆婆借口要回去忙农活,坐了其他亲戚的车回乡下了。
李沫妈妈带着俩孩子回了李沫家里,范盈在医院陪着李沫,盛垚则在医院跑上跑下张罗着。
范盈等李沫稍微稳定了些,私下问她:“怎么会这样?他平时不是对你那么好的吗?”
李沫摇着头。
她确实也搞不懂,为什么盛垚会突然这样?
这就是他所谓的生日惊喜?
她想起某些电视和小说里的描写,轻轻问范盈:“你说,他这突然这样,会不会是什么‘鬼上身’?”
“得了吧,你!”范盈嗤笑了一声,戳了戳她额头,“你存心想为他开脱也不用找这借口嘛。”
“那不然怎么会突然这样子呢?这实在是太惊悚了啊……”李沫微微摇头,百思不得其解。
“总是有原因的,你小心点,下次如果再有这种情况,你一定不要姑息了。”范盈握着她的手,叮嘱她。
没多久,范盈的老公就过来把她接走了。
临走时,范盈抱了抱李沫,轻声在她耳边说:“你保重,记住我说的话。”
李沫点点头。
在医院里,李沫脑子里翻来覆去想的是:我真的有他说的那么不堪吗?
还是说,他真的只是喝多了才突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