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见少女满面悲恸,放心不下跟了上去,二人站在路旁看着送葬的队伍走近。男人以为她是触景生情,刚想开口安慰,却见曲霜姿直接冲到了路中间。
“曲霜姿!”他没来得及拦,整条街的人此时都惊疑不定地看了过来,不敢相信这个姑娘竟敢冲撞送葬的队伍。
但曲霜姿还是静静地站在原地不动,有人上前要去拉她,却被长风阻止。
长风拉住她的手却还是拽不动她,几具棺椁很快便行到了他们面前,被曲霜姿挡住去路。周围的声讨声越来越大,曲霜姿置若罔闻,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她在众人的不可思议下叩了三个头。
这时有人认出了她,“这不是霜姿吗?”
曲霜姿缓缓起身,向着四周鞠躬道:“诸位乡亲,我是曲霜姿。大娘死不瞑目,让我为他们一家验尸吧。”
众人瞬间议论纷纷,最终达成了协议,允许她验尸。
大娘生前虽个性泼辣,却是热心肠,多少人被她帮助过,死时却这么凄惨。曲婧是荨州有名的仵作,曲霜姿自小就跟着她学习,帮助衙门查案,众人有目共睹。
六具棺椁被送回衙门。
不知何时,衙门里的官员换了大半,几乎都是曲霜姿没见过的生面孔。
他们同样不认识曲霜姿,好不容易处理完的案件此时又被驳回,尸体明晃晃地被摆在大院,好不晦气。
曲霜姿被他们闹哄哄的阴阳怪气吵得不耐烦,她掏出“御察司副司主”的令牌摔在地上,才让这群人闭了嘴。
少女忍住满溢的泪水,让长风在一旁帮忙记录。
“男婴与女婴,六个月大小,脖颈处兼有紫红色掐痕,被人拧断脖子而死。”
“男性死者,二十六岁。口张眼睁、衣衫不整,裤子上有小便失禁痕迹,有明显反抗、挣扎痕迹。周身多肿胀伤口,呈紫黑色或紫红色,多为方圆形。受伤面积大,深层肌肉出血,是遭人殴打致死。”曲霜姿仔细摸捏,摸到其筋骨严重损伤,不禁咬牙切齿。
“男性死者,四十七岁。神情较为平静,颈部刀伤为致命伤。伤口一村七尺深,气管、食管均被割断,当场毙命。”
“女性死者,二十三岁。表情惊恐狰狞,左胸第五肋间隙可见单侧创口,是被锐器穿心而死,凶器应该为剑。死者指甲内残存皮屑,应该是在反抗时抓伤了凶手。”
明明秋已凉,曲霜姿此刻却大汗淋漓,满脸水渍似是泪水糊在脸上。
江梅站在一旁看着,她知道曲霜姿验尸时往往心无旁骛,精神高度集中。她已经备好了水、食物、绢帕和换洗的衣物,默默等待着。
“女性死者,四十四岁。口眼张开、头发散乱,两手半握,腹部贯穿伤为致命伤。伤口不平整、边缘卷缩,有肠子流出体外,创口周围有凝血块。”
验尸结束,曲霜姿放下手中的工具,轻轻呵出一口气,身体不受控地往旁边倒去。
长风连忙扶住她,放柔声音关心道:“还好吗?”
曲霜姿两眼发白,身体虚脱无力。
她努力站直身子,深深为面前躺着的女人鞠了一躬,泪水终于淌了出来。江梅小跑上去,紧紧抱着她,帮她擦拭脸上和衣服上的污渍。
小梅学着姐姐常安慰自己的方式,微踮脚尖摸摸曲霜姿的头,“没事了、没事了。”
凶手不是一般的人,杀人快准狠,明显是有预谋的。而对大娘的儿子,更是拳拳直击重要脏器,出手狠辣、深入肺腑。如若不是习武之人,恐怕没有这样的本事。
而男人不过是去外地做些小本生意,怎么可能会得罪这样的人物呢。
曲霜姿呼吸困难,像鱼一样两眼发直,下意识地仰起脖颈大口喘息。她联想到自己前不久在小院里杀死的那个黑衣人,知晓此事已经被人知晓,而大娘一家的惨死,就是对曲霜姿的警告。
这是她的错。
她害死了大娘,那个说等她回家的大娘。
温孤嘉宥和沈心斋问讯赶来,远远望着崩溃痛苦的曲霜姿。少女目光扫到大皇子,目光阴狠地死盯着男人看,仿佛下一刻就要飞身取了他的性命。
长风见状,忙挡在曲霜姿面前,把二人对视的目光阻拦开来。
只听曲霜姿一字一句,恶狠狠道:“温孤皇室,我要你们——血债血偿!”
曲霜姿的声音低沉,只落到身边两人的耳朵里,小梅和长风一听顿时头皮炸开,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曲霜姿,你清醒点。”长风飞快与江梅对视一眼,低声喝道。
少女拼命站直身体,她眼底猩红,倔强地绕过长风的身体看向温孤嘉宥,她眸子经阳光的照耀,像是要滴血一般。曲霜姿扯起一个明媚到诡异的笑容,眼神流露出不绝的残忍,“我很清醒,我从来都没有这样情醒过。”
从来没有这般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敌人是谁。
她收回目光,飞速地恢复常态。长风和江梅还是紧紧看着她不放,生怕她因为冲动干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二人心中满是疑惑,根本摸不着头脑,越是想冷静下来,大脑中越是回荡曲霜姿方才的怒音。
曲霜姿视若无睹地踏过地上可怜的令牌,冷眼瞥过一群吊儿郎当的捕快,“你们倒得清闲,都站在这儿看热闹呢,凶手抓住了吗?”
她一眼看出他们中谁是领头的,直接揪住魁梧男人的衣领,男人面红耳赤、一边骂一边挣扎,却无论如何都挣不开来。眼前的姑娘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看着手无缚鸡之力,却有如此奇力。眼见在弟兄们面前丢了面子,他又惊又怒,握拳就要招呼在曲霜姿身上。
少女随意躲开,立即松手成全他。
捕快大叫一声,重重倒地。
剩下几个人慌作一团,不知是该扶还是不该扶。
“我且问你们,是何人验的尸,何人查的案,连死者遗容都不整理,你们是干什么吃的!”这样劈头盖脸一顿骂,任谁都受不了,尤其这还都是群血气方刚的大男人。
“你到底是什么人,这关你什么事啊,谁知道你这令牌是真是假啊?”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满脸不屑,吊儿郎当地站了出来,居高临下地斜睨着她,“而且他们不过一群死人,死了还管什么好看不好看!”
曲霜姿低头整理袖口,隐隐露出笑来,男人来不及反应,被突如其来的一拳砸在脸上。他不可置信地指着女子,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压根没看见人家出拳。
“我就算没有令牌,也有手段让你听我的。”她冷嗤一声,眸子闪过深深的鄙夷。
“你们县令和县丞呢,此案发生才短短几天,凶手极有可能还隐匿在这里,谁许你们就此结案的?你们就是这样对百姓负责的吗?”
她说话的间隙,两个头顶漆纱幞头的才着急忙慌地跑来了。
也是不认识的生面孔。
“曲大人你有所不知,那凶手做得滴水不漏、没留半分线索。这样武艺高强的人,恐怕遭飞天遁逃了,咱们哪里能抓得住。”
曲霜姿不信邪地回到大娘家中,确实是不着痕迹,所有的混乱都被好心人收拾干净。曲霜姿脚尖轻点,在所有人的惊色中闪上屋顶,几个不连续的脚印有来有回。
少女估量出长度,略一沉吟,“男,身量五尺六寸半,全城搜查吧。”
她知道抓捕嫌犯的希望微乎其微,但事在人为,只要她曲霜姿还活在世上一日,她就不会放弃找到凶手,为大娘一家复仇。
而残害这世间百姓,致使他们处于水生火热当中的凶手。
曲霜姿游移目光,淡淡瞥了温孤嘉宥一眼。
男人身边的侍卫即刻上前,“曲大人,殿下说明日一早我们就要启程,请您今夜回去好好休息。”
这哪里是请,不过是让她收敛罢了。
“知道了。”少女应道。
该赶的路还是要赶,曲霜姿无论如何也不能耽搁大家的时间,左右这嫌凶也不会在荨州等着她来抓。
曲霜姿抬眼,如今天暗得很早,暮色四合,已依稀有几颗星子一闪一闪的。
少女仰头看向这片最熟悉不过的景色,人们都陆陆续续的散了,四周重新变得安静,很像儿时惬意的傍晚。
“长风,把我的房退了吧,我今晚住隔壁。”她沉默许久,才沙哑开口。
“隔壁?”长风和江梅露出不解的神色。
“是啊,”曲霜姿咧开嘴,扯出一个惨淡的笑,“我长大的地方。”
面前二人不可思议地看向曲霜姿,胸腔憋闷着说不出任何话来。
少女没有再停留,这一次,她终于能光明正大地推开自家的院门。
望着熟悉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她眼眶微热,泪水浑然不觉地淌了下来。晚风轻抚她的脸庞,似乎想要擦干少女小脸上的泪痕,曲霜姿笑道:“阿娘,我回来了。”
这一夜,注定无眠。
曲霜姿阖眸躺在床上,大脑不受控制地自动浮现往日的回忆,像是连环话本一般。少女无力至极,她一面深深怀念着曾经的美好,一面又妄图从半梦半醒的泥沼中挣脱出来。
微凉的秋夜,曲霜姿却满身大汗,直至后半夜,耳边萦绕着不知从何而来的低吟笛声。
是阿娘吗?
曲霜姿动了动唇,没能发出声音,沉重的困倦终于将她淹没。
面前的黑暗逐渐消散,一个笑颜温柔的女人站在院里茂密的柳树下,风带起悠扬的枝条和女人柔顺的长发。
曲婧唇边抵着竹笛,轻轻吹出美妙的乐曲。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虫儿飞,
你在思念谁?
天上的星星流泪,
地上的玫瑰枯萎。
冷风吹、冷风吹,
只要有你陪。
少女紧绷的神经随着熟悉的歌谣彻底放松,难得地安稳入眠,一夜无梦。
屋外夜黑风高,玄色衣袍的男子长身玉立,放下手中长笛,借着月色窥见少女柔和的睡颜。
随后,他的身影快速隐入黑暗之中,无声无息,似乎从未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