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期启程之后,两日后他们便到了奉州,一路上众人都沉默寡言,默契地不提荨州的事情。
而华琬这些天看曲霜姿的眼神都十分复杂,该是小梅的丫头绘声绘色地讲了些曲霜姿的光荣往事,于是她带着仰慕钦佩,同时也带着微不可察的怜悯和悲哀。
曲霜姿假装没有感受到。
奉州百姓见了他们自然感激万分,百般恳请他们多留几日,由官府出面宴请他们。盛情难却,温孤嘉宥只好妥协多留一日。
奉州不愧是人杰地灵的好地方,小半年的时间便恢复得井井有条。远远从客栈的地方望山,还能看见一片生机盎然的深绿,让人生出还在夏日的错觉。
温孤嘉宥又如上次一般住在府衙,其余人入住客栈才两个时辰,就陆陆续续有百姓上门感谢。
沈心斋艳羡不已,喃喃自语,“这才该是天下应有的模样啊。”
“不像我们邵辰,自从那墙修起,便变得乌烟瘴气,根本不像是个国家了。”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只有当权者心中有民,民众才会托举起明智的君主迎浪而上,国家才能永远站在浪潮顶端,繁荣昌盛。”曲霜姿望着百姓离去的身影,这是她经历这么多后悟出道理。
她看向沈心斋,沉重道:“这样的大安,早晚会步邵辰的后尘。”
华琬若有所思,大脑中乍现一个出格的想法,还未待她思考要不要说,嘴却抢先一步,“你倒是很懂民心,很懂治国之道,如果是男子,也许会能立下一番丰功伟绩。”
曲霜姿神色一滞,“大安女子亦能为官,只是要真正……”她没有继续说。
沈心斋意识到自己的话并不合适,也知道曲霜姿不愿和她深谈下去,她忽然想到这里是沈霁明葬身的地方,“我王兄身死之处,我可以去看看吗?”
对面的少女目光晦暗不明,上下打量着华琬,最后还是应了,“好。”曲霜姿倒也想看看那片山林恢复得如何了。
二人一路上山,中途遇见不少飞禽走兽,曲霜姿严峻的面色略有缓和。
“听说我皇兄也曾是御察司副司主,你们关系应该不错吧。”沈心斋有意无意地提起,她对自己的这位王兄并不了解,难免好奇,“小梅说,你们曾经共破许多大案。”
他会是和曲霜姿一样的人吗?
一样胸怀大志、满心百姓,试图驱散黑暗,创造光明吗?
会不会带着邵辰的百姓走向新生?
“他是个不错的伙伴,至于关系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谁能能说得清呢?”曲霜姿停步环绕四周,眼前仿佛又有张牙舞爪的火舌向她扑来。
她恍惚着,回想起那触目惊心的场景,再次身临其境那种死里逃生、而又失去珍视之人的痛感,还是不由得心悸。
曲霜姿敏锐地感受到身后靠近的气息,原本站在她身边的华琬已经识趣地后退几步,离他们越来越远。她身体僵硬,知道回头会看见谁,可却又害怕是自己多想,更不知如何去面对这个人。
毕竟无论她如何不愿意承认,也没办法否认自己曾经那颗跳动的心脏。
身后的人越靠越近,见曲霜姿并没有回头的意思,深深叹息,“你是在怪我吗?”清冷温润的男声在耳边响起,“霜姿,你又长高了。”
“我才16,随着时间推移,所有变化都是正常的。”少女轻轻动唇,“一年四季,植物尚且有欣荣衰败,人亦如此,人心更是。”曲霜姿冷冷道,但声音已经微微颤抖。
“瘦了,更像个大人了。”男人缓缓从身后抱住她,“我离开后发生的事儿,白芨都告诉我了。”
白芨果然是他的人,表面上是二皇子派来监视他的,可实际上也是他刻意安排的,真是手段了得、深不可测。
“威武霸气的曲大人,辛苦了。”沈霁明转到她面前,那张脸蓦然出现,纵使曲霜姿做足了心理准备,但还是承受不住这张熟悉面庞带来的冲击。
男人清俊的面庞仍旧,只是瘦削许多,五官更显凌厉,黑眸虽如深潭般沉冷,看向她的目光饱含温情。
曲霜姿强忍着泪,偏过头不敢直视他,但心里却大大松了口气,“换个地方说话吧。”
—
是夜,奉州华灯初上,碧湖热闹至极,无数船舫静静飘荡在水中。奉州恢复祥和后,许多世家将生意都迁了回来,船舫上不乏有富家子弟与多位美人游船作乐。
除此之外,还有人在船上垂钓、下棋,或是和友人饮酒写诗。
曲霜姿包下的小船丝毫不起眼,安静至极,逐渐朝着另一处湖边飘去。
“不要怪我,好不好。”沈霁明坐在曲霜姿身旁,眼神诚恳又无辜,语气委屈柔软,让少女有些经受不住。
少女叹气,“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们两清了,我为什么要怪你呢?”
沈霁明看着她的冷淡模样,情急之下握住曲霜姿的手,“怎么可能两清,你才是救了我两次。”
曲霜姿对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弄得慌乱无比,眼神不知道要落到哪里,她好半天才找清楚重点,“两次?”
哪里来的两次。
“如果不是你,我又如何会从那火海中被救出?”
她还是不明所以,沈霁明能从火海逃生确实是不可思议,但曲霜姿也只当是男人拼命闯了出去,和她有什么关系?
“是余肃派来保护你的人,他说他只有在你召唤他时才会出现,但你似乎因为过度悲伤忘记了那只锦囊,他便自作主张出手救了我。”男人坦言道,“他把我送到一处医馆便离开了。”
锦囊!?
曲霜姿愣住,随后飞快从怀里掏出那只锦囊,居然不知它是这样的作用。
“没有告诉你我还活着,是我的错。”沈霁明作势就要单膝跪下,少女忙拦住他道:“没关系,我理解你的苦衷,你不必和我说这些。”
“可是你既然回去,为什么会被人关起来?”曲霜姿不解发问。
沈霁明眸光黯淡,深深叹息,“邵辰的局面你也看到了,我回去后父王、母后原本是高兴的,他们替我封锁消息,可是一个死了的人注定无法掀起什么水花。”
“我无法接受邵辰如今的模样,就在暗中布网筹谋,试图瓦解世家和沈确的力量。但没想到沈确居然勾结着大安皇室,我一时失策败露,就被他关了起来。”
“万一我不救你呢?”曲霜姿冷不丁开口。
“那我此时此刻,应该已经死在了那个黑暗压抑的地方。”沈霁明深情款款地注视着她,后知后觉地发现他根本没有给自己留后路,他坚信曲霜姿会来救自己。
那段黑暗的日子太过漫长,起先还有白芨或华琬偷偷给他送吃食,可沈确逐渐加强了看守,曲霜姿也许再晚到一刻,他就会活活饿死在那个地方。
曲霜姿是他的破局之法。
“可是你回来证明自己还活着又能如何呢?温孤昪生性多疑,恐怕也不会再重用你,你一旦回去,从今往后又会被禁锢在盛京,做回那个废柴沈无逆。”少女面露担忧,明明已经逃离牢笼,哪里还有再回来的道理?
“别无他法,”沈霁明顿了顿,轻轻帮曲霜姿拨开脸旁的碎发,“况且,盛京有你在。”
“我要复仇,只能如此。”
沈霁明目光坚定,视线中却突然闯入一群流萤,他压低声音惊喜地指着,“快看。”曲霜姿看了过去,岸边草木繁茂,火萤低飞着在其中穿梭,一闪一闪的,宛如天上星子碎落凡间。
此情此景,曲霜姿又想起母亲儿时常唱给她的那首童谣。
她苦笑,原来长大真的需要代价。
儿时光景不再,纯真心灵不再。
满腹心事、忧心忡忡。
而每个看似成熟的她,在思念谁,又想要谁陪伴呢?
曲霜姿无端思忖,耳畔又萦绕起童谣的曲调。
少女惊诧回头,看见沈霁明唇抵竹笛,眼底倒映着闪烁的流光,“你怎么会?”男人吹的就是曲婧的那首曲子,只是有几个音略有偏差,明明她阿娘曾说这是她家乡流行的乐曲……
“小时候遇见你的时候,你娘为你唱过几次,歌声曼妙,我便记下了。”沈霁明收起笛子,低头轻笑。
“难为你还记得。”曲霜姿长睫垂下,淡淡的失落包裹着她。
“我父王母后并不相爱,所以对待我也比较冷淡,但也许是因为华琬是位公主,便比我更受疼爱。我小时候,确实是有些嫉妒华琬的,她不用每天学习、每天练武,更不用来邵辰当质子。”
“可她,也是要和亲的。”曲霜姿微微蹙眉。
“是,后来她也得了个华琬的称号,所以其实并不怪她,只怪我的父母并不懂如何当父母。”
“那她原本的名字是?”
“沈初宜,”沈霁明苦笑道,“被疼爱的唯一痕迹,恐怕就是我们的名字了吧。”
曲霜姿正欲说什么,却忽得一条大肥鱼蹦到了船上来,带起的水花溅湿了少女的衣裳。本是无伤大雅的小插曲,可少女脸瞬间一黑,慌忙地掏出衣裳里母亲的日志。
宫中带出的那本还是湿了。
少女叹了口气,用袖子慢慢擦着,生怕把纸页弄破。
这本日志的末页原本是空白页,此时却浮现出几行小字。曲霜姿心一惊,连忙将日志移到船厢烛光处。
是了。
这上边口诛笔伐的,便是她阿娘发现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