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肃伏在桌案上翻看着卷轴,旁边放着冷掉多时的晚膳,男人面上疲态明显,一看便是许久没有好好休息了。
曲霜姿缓缓靠近,俯身道:“阿爹。”
余肃抬了抬头,对她这个时辰回来并没有感到惊讶,唯有欣喜。他起身走过来,上下左右把曲霜姿打量了个遍,眉头松了又蹙起,“又瘦了。”
曲霜姿粲然一笑,“您也瘦了。”
一个月不见,余肃仿佛老了一岁,脸庞肉眼可见的瘦削下去。他温柔笑着,眼中像是盛着池星子,“那帮老骨头太难缠了。”
“那……账本的事?”曲霜姿听见余肃的话心中顿沉,她小心问道。
“你做得很好,那账本还给了咱们意外收获呢。”余肃移开目光,深呼出口气,“那什么不仅有他们勾结敌寇的罪证,还有他们控制官府、贪污腐败的证据。”
曲霜姿惊喜地瞪大眼,“当真?”
这还真是意外之喜。
“温孤昪今日已下令,抄了常氏的家,称男子一律斩首处死,女子则流放边关。消息一直被死守着,现在已经盖棺定论,再无翻案的可能了。”
曲霜姿惊得瞳孔微颤,温孤昪竟如此轻而易举地弃了常家。他早就知道常家在奉州的所作所为,非但没有制止,反而利用温孤嘉宥将手伸了过去。
当真是令人胆寒。
少女仔细回忆过当日取账本时的情形,她那时差点被发现,多亏了沈霁明冒着被发现的危险点燃了马厩。而且账本能快速送回盛京,也离不开他快马加鞭的日月兼程。
“阿爹,沈霁明他……”她整理了下语言,“您一直知道他还活着,是吗?”
救了沈霁明的是余肃的人,余肃自然是知道的。
男人颔首。
但离开还是死亡,并没有本质区别。他一直觉得沈霁明那个小子不简单,隐藏实力扮猪吃老虎,难道这一切都只是为了回自己的母国吗?
“他不一定会永远和我们站在同一立场上,你要小心他,不要用情过深。”余肃温声提醒。
“锦囊的事,既然你已经知道,那便等未来需要之时再打开。”他拍拍曲霜姿的手,目光殷切。
曲霜姿想起那张清扬玉貌的面庞,心神晃荡不宁。
良久,她才想起把两本日志取了出来。发现日志的事她早就传信回了盛京,但这日志余肃还没见过。
男人将两本册子视若珍宝,他几乎细细察看了每个字,这才敢确定这就是曲婧的字迹。
上边的内容记载得虽不详细,但口吻记述都真实着抒发了曲婧的情感。恍惚间,余肃竟觉得好像女人就在自己耳旁讲述一般。他快速翻动,拼命忍住蓄满眼眶的泪水,然而看到那段被水浸湿后才显现的文字时,余肃的心一阵绞痛。
当年曲婧义无反顾嫁入皇室。换来的却是忌惮、猜疑、背叛,父母被派去边关战死,祖父被迫远离盛京回到封地。
如果他能早点发现温孤昪的真面目,那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他是不是就能早点带着曲婧逃离苦海。
“好了,先把日志留下,你去休息吧。”余肃沉声道:“有什么事明日再议。”
曲霜姿心如明镜,知晓余肃必然是在为往事伤怀,她点点头,有些不放心地回头看向男人。
昏黄的烛光映在余肃半张脸上,他的神情瞬息万变,时悲时喜、时怒时悔。当他看到故人日志上某一页某一句中流露出对自己的悸动,他终于忍不住汹涌的泪水,崩溃地伏在案上。
他这一生,从此无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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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霜姿次日起了个大早,天气愈冷,她觉反而没那么足。她来到余肃房前,看见等在门外送早膳的侍女,曲霜姿伸手接过,轻轻叩门后走进房中。
余肃没有贪睡的习惯,曲霜姿记忆中的男人似乎都没有休息过。而眼下,他居然还伏在案上酣睡,双臂牢牢圈着那两本日志,唇边浅浅勾着笑。
少女没忍心打扰,给余肃披了件衣服,端着两个托盘又退了出去。
小侍女惊讶地鼓圆眼睛,“家主大人昨夜也没吃吗?”曲霜姿无奈地点头应是,“看样子是的。”她帮着侍女把餐盘送回厨房去,边走边思忖,“今日休沐,任何人不许打扰家主。”
“小厨房就备好青菜粥吧,时常温着,最简单的那种。”
青菜白粥?对余家这种显赫世家而言有些太过朴实无华了,但这恰恰是她阿娘为数不多会做的餐食。
曲霜姿想念这一口,想必余肃也是。
知父莫若女,他们共同生活了了十几年,早就是真正的亲人了。少女猜得很准,余肃半个时辰后醒来时看见面前青菜粥有些茫然,差点没分清身处的是现实还是梦境。
他看着满脸期待的曲霜姿,含泪喝了个干干净净。
余肃刚放下碗,房门就被叩响了。
“进来。”他清清嗓子,面上的温柔被严肃代替。
余千帆进来后规规矩矩地行了礼,但他没想到能看到曲霜姿,惊得眨巴眨巴眼睛,说话都结巴了,“大、大变活人啊。”
“哇,余少家主起得好早,从前怎么不见你来给阿爹请安,你才是大变活人直接变了脾性呀。”曲霜姿一手撑在桌上,懒懒地靠着。
面前的少年也长高许多,容貌五官都变得深邃锋利起来,他身上青涩的气息几乎消失殆尽,乍一看沉稳又可靠,曲霜姿啧啧称奇。
余千帆轻叹一声,兀自在一边的桌子旁坐下,那桌面上堆满了书籍。少女目光粗略扫过,发现那些书籍涉猎极广,从儒经到兵法无所不有。
曲霜姿在心中默默感慨,明明这个家伙曾经很厌恶学习这些,还说这些都是束缚,是牢笼。
人都是会成长的。
“叔父如今亲自过问我的课业,于我而言亦师亦长,我自然该勤奋向叔父学习,礼节上也不能欠缺了。”余千帆找到自己新写的文章,双手奉给余肃,很是尊敬。
曲霜姿好奇地凑上去看,写得还不错,虽然她没写过这些略微枯燥的文章,但她也看过很多书,能领悟其中深意。
她嘉许地点点头,见余肃认真地批改起手中的文章,忍住了话头。
“有什么便直接问吧。”余肃嘴角含笑,早就看破了她。曲霜姿虽然也稳重成熟许多,但本质上依旧是风风火火的性格,对着亲近之人藏不住心思。
“阿爹,温孤嘉宥知道是余家查出他母族贪赃枉法的证据,日后一定会报复的。”她神情严肃,如今她终于看出大皇子的真面目,心中难免担忧。
余肃淡然道:“无碍。”
“先说说,日后你可有什么想法?”他抬眸与曲霜姿对视,窥见曲霜姿眼底的暗流涌动,内心生出一丝安慰。
曲霜姿没有立刻回答,她偏头看向余千帆,斟酌着要不要把心中所想全盘托出。
余千帆她自然是信得过的,只是她不愿把这个向往自由的少年也拉扯入权利的漩涡。
余肃目光在二人身上流转,他轻抿了口茶水,“最近朝中事宜多亏了千帆,你不必担心旁的,未来该站在一起互相扶持的,是你们年轻人。”
少女怔了怔,旋即不再踌躇,说出自己希望恢复权利,日后扶持三皇子上位的想法。
男人听后,只是静静注视着曲霜姿,一时间感慨万千。他欣慰于曲霜姿的成长,又为少女过度的早熟而忧虑。
“千帆,你如何看?”余肃将话头递给余千帆。
余千帆忖度半晌,才认真应答:“温孤昪身体日益孱弱,立储之事迫在眉睫,按现在朝中局势,大皇子和二皇子的势力大抵相当。”
原本温孤嘉宥身后有宋家,现在宋家却反而成了他的拖累,就算此次出使有功,他也不敢请赏。
“如果需要位与我们利益一致的君王,年岁较小、势力单薄的三皇子确实是最好的选择,只是要让温孤嘉宏争过他的两位兄长,恐怕……”
不切实际,难如登天。
曲霜姿眉眼深深透出冷厉,“但只要能助其登基,余家的功劳他必感恩戴德。”
她这话说得没错,但要实现此举还是艰难无比,“我们可以表面上扶持一位皇子,让他们两两相斗,最后两败俱伤。”她继续补充自己的计划。
余肃点了点头,还是没有做出评价,只是淡淡道:“立储之事事关重大,不能操之过急,日后再议吧。”
“但是,现在天秤平衡,该是他们添铜权的时候了。”余千帆适时提醒。曲霜姿如今归来,婚约依旧是悬在他们头上的一把刀。更何况储君之争也已经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皇子们最重要的铜权,就是婚事。
曲霜姿咬紧牙关,“和余家结亲并不是个明智的决定,这一切只不过是温孤昪的一厢情愿。”
灵光乍现,她眼睛亮了亮,“如果能让温孤昪厌弃我,旁人自然会循势趋利。”
“太险。”余肃冷峻道。
他最清楚温孤昪为人,如果曲霜姿完全背离了温孤昪的心意,温孤昪只会亲手毁掉“不听话的囚鸟”。
“你放心吧,婚事的事情我会解决,我绝对不会让你嫁入皇室。”男人眸底深邃如渊,信誓旦旦地开口:“我和温孤昪合作打压世家,至少目前,他不敢贸然再提婚约。”
曲霜姿欲言又止,她知道余肃是为了自己好,可她不能一次又一次,让爱她的人处于水深火热当中。
“但大皇子近来估计会无心御察司的事务,你可以借着这个机会拿回部分权利。”余肃一语点醒梦中人,少女用力点点头。
“今日未时使团估计就会归京,我会提前和他们会合、进宫面圣。”曲霜姿深吸一口气,该面对的还是得面对。
就是不知道死而复生的那家伙现在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