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大殿前的一刻，曲霜姿和长风交换了眼神，示意他安心便是。她抬头，远远就看见了倚在王座上的温孤昪，还有早就等在殿内的大皇子。
家族被满门抄斩，母亲被皇帝厌弃，夺了协理六宫之权。
大皇子眼下青紫一片，满脸的疲乏，可想而知昨夜的操心之甚。
曲霜姿经过他身边，并未分给他半个眼神。她佯装恭敬跪伏在地，听见男人冷冷道：“起来吧。”声音有些无精打采。
“本次你出使有功，只是途生变数，竟然有人从衣冠冢里爬回来了。”温孤昪眯眼，眼底闪幽深难测的邪光，“不知曲大人如何看待此事呢？”
少女上前，嘴角扬起到一个合适的弧度，纯辜又无害，“故人归来，自然是喜不自胜。”
“想来沈大人为奉州百姓险些丧命，费劲千辛万苦才能无恙归来，臣想——”曲霜姿话音顿住，偷偷观察了下男人土灰般的脸色，“如若陛下能复其官职，再稍加嘉赏以作宽慰，沈大人及其母国邵辰必感天恩浩荡，更效死力维系两国深厚情谊。”
温孤昪听得头疼，他动了动手指，“准了。”
一个沈霁明而已，能掀起多大的风浪来呢。
“朕已看了邵辰新王的信，说愿献先王嫡女入我大安，并以记忆珍宝为嫁妆，更立誓永守臣节。”男人目光游移，落到曲霜姿身后默默低着头的华琬身上。
沈心斋主动站出，伏地问安：“和亲公主华琬叩请圣安，臣女奉父王王兄之命，远嫁天朝，永结两国之好，惟愿两国再无干戈。”
“起来吧。”温孤昪面无表情，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但下一刻，他开门见山，唇边带上似有似无的玩味笑意，“朕有三个儿子，不知贵国心属哪一位？”沈心斋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虽然曲霜姿提前给她做过心理准备，但大安皇帝问得如此直截了当，大有她回答得不满意，就直接杀了她的意思。
“早就听闻贵国三皇子颖悟绝伦、风仪卓然，就是不知臣女能否有幸高攀三殿下。”她不卑不亢地抬头。
在场几位大臣皆露出讶异之色。
“和亲之事不必操之过急，华琬就暂居公主府吧。”温孤昪没了兴致，又把注意力放回曲霜姿身上，他一直派留在荨州的暗卫突然没了音讯，想来与眼前的少女脱不开干系。
所以他才派温孤嘉宥灭了荨州邻舍一家的门。
温孤昪：“那曲大人想要什么赏赐？”
曲霜姿在心中冷笑几声，面上却只能无奈维持着恭敬顺从，“微臣所为全为了天下万民，为了锦绣盛世，不敢居功。”
“只愿能继续为陛下效犬马之劳，为大安排忧解难。”
不是曲霜姿非要说些冠冕堂皇的话，而是她已然摸清上位者的行事风格，惯是“给个甜枣再打一巴掌”。他性情古怪偏执、傲慢多疑，温孤嘉宥这样的好儿子、乖狗狗，他都能毫无预兆地将人母族给抄了。
她哪里敢要他的甜枣？
温孤昪没有如她的意，“那便赐宫制鸾凤金钗一对、青玉茶具一套、蜀锦十端、以慰忠勤。
曲霜姿并无喜色，却只能佯装受了天大的恩惠，叩首感谢圣恩。
“再赏——”男人寒峭的话音一顿，似乎又在心中斟酌良久，“临海潮。”
少女神色僵住，不敢相信阿娘留给她的匕首竟又回到了自己手中。温孤昪看见她失态，心中就畅快几分，嘴角勾起淡淡的笑容，令在场众人摸不着头脑。
这确实是意想不到的天恩了。
但曲霜姿下一个念头升起，让她在温暖的大殿上暗暗打了个寒战。
温孤昪不会要杀她了吧，否则好不容易找回的匕首，怎么又赏赐给她？她内心五味杂陈，只觉身遭有几道炙热，甚至带着愤恨不满的目光朝她射来。
如芒刺背，她坐立难安。
但重新握紧长绝的感觉，真的很好。
出了宫，曲霜姿还有些恍惚，温孤昪也忒阴晴不定了些。
沈心斋坐在皇家马车上招呼她，“霜姿？你能不能陪我一同去公主府，你应该认识大公主吧……我怕我和她相处不好，要是有熟人在，应该能好些。”
“你想错了，”曲霜姿哭笑不得，“我和她算不上朋友，但我可以陪你去，还需……再找个人。”
她跳上马车，招呼了下乐知和江梅，“你们两个就不必和我去找不痛快了，好不容易回来了，都去休息休息，放松放松？小梅，代我向你阿姐问好，我回头定去看她！”
马车骨碌碌地行驶着，被曲霜姿调转方向，说要再寻个人。
她如今可算是皇上眼前的红人，负责送人的车夫、侍卫都不敢忤逆她，也就由着她。曲霜姿今天本约了林寻雁，但沈心斋有求于她，她也不好拒绝。虽然她与大公主不对付，但是林寻雁却和大公主关系匪浅。
毕竟林寻雁才是原本万众瞩目的未来大皇子妃。
但她们如今都不想沾这恶名就是了。
曲霜姿对林寻雁简单说明，林寻雁便彻底应下了这门差事。她上了马车，小心看向沈心斋，“殿下？”
沈心斋立即摆摆手，“叫我心斋就好，我们邵辰都没把我当公主呢，天知道我有多少个公主妹妹。”
“你们大安倒好，只有一位尊贵的公主殿下。”沈心斋感慨一声，谨慎无比地低声吐槽，“听说大公主和大皇子一母同胞，大皇子都那样了，那大公主……”
林寻雁哭笑不得，但她有点不解，“大皇子不是一向温润尔雅吗？”
“他！？”沈心斋狸猫似得惊地要跳起来。
“知人知面不知心呐。”曲霜姿垂眸悠悠道，她紧握着手中长绝，爱惜地端详着。她将近来发生的事挑挑拣拣囫囵个地告知林寻雁，林寻雁凤眼都瞪圆了，久久陷入沉思。
半晌，她才怔怔开口：“难怪……”
她神情恍惚，才想起安慰沈心斋，“大公主虽然性子娇纵，看着高傲了些，但仔细相处下来，不是不近人情的。”
“但她母族出事，心情想必低落至极，我本想缓几天再去看望。”她轻叹一声，盛京如今人人自危，连常家这样的世家都一朝覆灭，当真是世事难测。
沈心斋回想起今日在殿上感受到的威压，心中不由发紧，“圣心难测。”
从小到大，还没人让她这样害怕。
“那三皇子呢？”她好奇地又问，随即飞速补充道：“不要冠冕堂皇的话，要真实的。”
不忍心拒绝少女期待的眼神，林寻雁思忖着斟酌回答：“三殿下年纪尚小，看着心思单纯，但实际也是因为处境艰难。人前，他常是张牙舞爪，爱耍小机灵的性子，众人都夸他聪慧，其实背地里都看不起他。”
一个爬床宫女生的儿子，无权无势，傻得天真。
有人笑他无权无势还傻得天真，或是觉得他傻的天真才无权无势。
但事实上是因为无权无势，才只能傻得天真。
“在两位兄长的夹缝中装乖扮傻，如若是我，也会如此。”沈心斋讷讷道。
王公贵族，世家子弟，凡华琬见过的，除了曲霜姿以外又有那个不娇纵呢？
又至公主府，曲霜姿已经司空见惯，居然还觉得此处清新脱俗。总是比用力过猛精雕细琢的邵辰好，否则沈心斋也不会一直念叨着说此处像仙境。
温孤涵没有心情来迎接她们，整座公主府都陪着它的主人无精打采起来。
大公主衣着比上次见到时还要素净，几乎是一身素白，简单的发型上不饰珠翠。淡极生厌，反而更衬得她容颜姣美，加上几分愁色病容，好不惹人怜惜。
华琬有些怔愣，她小声在曲霜姿耳边感慨，“这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子。”
曲霜姿暗叹一口气。
其实大公主也没有做错过什么，至少她心肠不坏，不该接连承受失去丈夫、亲人的痛苦。
但那些人大多死有余辜。
她想到曲婧日志上曾写的，温孤昪早年为她起过的名字。那时她只存在于父母美好的幻想当中，还不知道是什么性别，若是男子便名嘉容，若是女子便为温孤沅。
同为女子，又是她的亲姐姐。曲霜姿唏嘘不已。
简单的看望后，她们三个又一起走出公主府。林寻雁深叹口气，“真是……世事难料，我真怕哪天这样的事情也轮到自己。”
沈心斋强颜欢笑，“我的父亲已经是沈确的刀下亡魂了吧，就算母亲侥幸逃过，我们也没什么母女情分。”
“人心易变，当下才最重要。”曲霜姿拍拍她的肩，提议道：“要不咱们一起去江桃的小酒楼？”
少女舔舔唇，有点怀念那不会让她病酒的佳酿了。
其余二人自然同意。
只是她们的马车还没出发，就被人给拦下来。曲霜姿站在车厢外，蹙眉不解道：“三殿下，有什么事儿吗？”
华琬心一惊，稍微掀起帘来。
外头的儿郎打扮清爽，不失贵气，眉目间犹带稚嫩，神情凶蛮了些，但长相还算讨人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