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向风雪

    咸阳宫灯火摇曳。胡亥又一次乘兴醉酒,常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时而发怒,时而泣涕。他大抵是接受不住罢,压抑二十载终有胜出时。曾经寤寐思索之事都化作春水东流,再不必忧叹。

    许是心留疤痕,胡亥不许我们提及当年。父皇一众子女中,也只剩我尚留一命。倘若不算关系略远的子婴,便是胡亥与我还在人世。

    去见胡亥时,我像往常一般沉默。他一醉,要么自己说胡话,要么遍遍告诫我,不要提起那些事。

    “长公主何必自封心门,不见他人。朕继位已久,倒是想念旧时嬉闹玩乐,可长姐这般淡漠,实在是不似当初。”

    “陛下当以国事为重。”

    “朕当然知晓。只希望长公主不要耽于旧事,免得劳苦。”

    话里话外都是告诫,属实无趣。我与他向来话不投机,从前是,现在仍是。等回到自己宫中,瞥见一件旧物,忽若记起被封在回忆中的那个人。

    ——我的长兄,大秦长公子,扶苏。

    那旧物是一把剑。当年父皇赐给长兄的那把,长兄以其自裁。后来几经辗转流于我手,胡亥知晓却也没说什么,只是不再允我收集旧物。此剑,当是我手中长兄唯一所留之物。

    多年前,那时还没有十八弟。父皇忙于一统天下,常扑在政事上彻夜不眠。我某次去寻父皇,只见文书堆在案前,看不见父皇的面容。长兄跪坐其身边,同样批着文书,和乐融融。

    见我来此,长兄言语间稍上些许喜色:“阴嫚?今日如何想起到这里来了。”

    原本我寻父皇不是什么大事,只为寻长兄。待到事毕,我忽而有了新的主意。

    “前日落雪,今晨路上我见堆积不少,实在难得,便想着与长兄同行。只是左右不见长兄,当是在处理政事。现下正是日落时分,不知长兄可有空闲。倘若事务繁忙,便是阴嫚唐突了。”有父皇在这,我斟酌着字句。

    长兄稍顿,抬眼看向父皇。片刻,他应下我的请求。

    城楼上,我与长兄漫步其间。残阳西斜,逝于天边,映得余晖满目,山河煌煌。

    这是父皇所愿盛世,长兄将接过的。至于像我这般旁人,所做无非安分守己,一同见证大秦辉煌。不打扰,不添乱,大概是我唯一可做的事吧。

    “终日在深宫之中,不知我大秦风光。今时一见,果真不同寻常。阴嫚,用心了。”长兄夸赞道。

    我莞尔,其实是些私心罢了。长兄时常见不到人,我几次去他宫中皆是扑空,应当是在陪同父皇理政。自去岁长兄殿前听政起,我便极少能看见他。大家都是父皇的子女,只有长兄这般辛劳,便有了今日之事。

    “如此说来,既然长兄喜欢,那日后每年冬雪时,都抽出一天来与阴嫚来观赏,可好?”见时机成熟,我邀请道。

    “自然,这是好事。”长兄也浅笑道。

    “就是不知道父皇会不会太累…临近年关,如果事务繁忙的话,就算了吧。”我跑在长兄前面,忽然想起这件事,不由道。

    “也不需多久,或是我晚些时候再去处理,不影响的。阴嫚相邀,身为兄长,哪有不应的道理。慢点,小心摔。”他叮嘱道。落日光芒恰好照在他身上,我在城楼正中回首时,看见那般景象。

    他站在城楼上,眸光宛转,望向远处。我知道,他看的是大秦边疆。余晖轻柔地落下,似将融雪,也似将融他身上那若有若无的冷淡。

    年年岁岁,万千景,是故人。长兄在后来的那些年没有一次遗忘,冬时寒凉,却从未迟来。许是见得多了,我偶有几次忽然记起,其实父皇,不大愿意让他出宫。

    这自然是小事,也许父皇自己都没有注意到。某年我与长兄赏雪归来,同去拜见父皇。许是那日雪重,我们身上不免带些雪气。父皇在一番问候后,不经意道,“冬寒雪凉,日后便少些出宫罢。”

    当时的我没有意识到什么,倒是长兄先言,“自是如此,不过雪落空山,也有一番风光。”

    父皇定定地看他一眼,旋即收回目光,专于政事。我连忙告退,长兄却没有离去的意思,拾起文书准备处理。还未走远,我忽然听见长兄轻道:

    “父皇可是在担忧儿臣?不知素来勤政的父皇竟会如此,儿臣深感荣幸。今日出宫倒是见识不少趣事,父皇若愿,晚些时候细说,可好?”

    后事便也听不清,我抬眼望向天边残阳,只见晚霞几许。

    而余光落下,记忆猛然收回。那剑仍摆放在案上,不曾移动分毫,我的心却流转数年,从昔时回到今日。父皇与长兄的身影似在眼前闪烁,可我怎也抓不住。

    于是我又想起当年,那些不为人知的宫闱秘事了。

    最初时无人察觉,只当是长兄挂念政事,与父皇一案对坐,一同理政。

    …其实这点是我发现的,毕竟大多数情况下,长兄只在父皇身边。偶有几次,好巧不巧地都被我撞见。

    见我来此,长兄起身,当做无事发生一样,话中听不出情绪,“阴嫚来得正是时候,父皇与我正谈到你。”原本我是信了的,倘若没有看到长兄的手的话。

    在案下,长兄悄悄扯着父皇的衣角。

    于是我便也知晓他的意思了,一番问候后连忙告退,当作无事发生。这事算是个开始,至于后来,大抵也只有我清楚罢。

    某年冬我去寻长兄时,父皇说,今日他也去。有父皇在,我也不敢太过,便凑在长兄身边说些无关紧要的话。

    那千里之外的山河,多少年仍旧如此。岁岁落雪,年年一时,大体差不离。但我却偏爱,不光因为这是我大秦疆土,更是他,心中锦绣。

    但这一年,却意外地飘落些许小雪,不怎么晃眼,倒是给眼前景增添一番意味。

    忽地,父皇缓缓道,“扶苏,你有何感受。”

    长兄稍顿,目光似是放的更远,“一则,山河远阔,安平几多。不知今冬,又有多少人家因此离散。”

    “次之,风雪飘零,愿与同行。”

    父皇在我眼中永远是那样高大,像他那样的人,身旁总是零落。而长兄扶苏,却一步步地、走到了父皇身边,重新执起对方的手,同他并肩。

    ——风雪飘零,愿与同行。

    这是扶苏给父皇的答案,无关其他。

    我站在长兄身后,听得极清楚,父皇那一声轻笑。“如此,方成大事。”似是只认同了扶苏的前半句话,不过,大抵也足够了。不否认,便好。

    也许是他们之间太过有迹可循,以至于我总下意识地忽略他们的分歧。直到,长兄的离开。

    那一日我照常去请安,却被拦下。扶苏的声线颤抖,落入我耳中。“父皇…当真要儿臣远去?”

    “只浮于表面,当真糊涂。此事便止于此,时辰不早,明日便上路罢。”父皇听不出喜怒,只是很平静,如水一般。

    “果真…父皇是容不下儿臣了。既如此,何必当初便予以希望,叫儿臣,看不真切?父皇若真磨练儿臣,何必以是?儿臣不过所求几何,父皇…却皆不如愿!”

    “儿臣只愿存活于世!于世淡然,何错之有!如言尽忠,儿臣自认无悔,如言尽孝,儿臣虽有疏漏却无犯上之意!如因此…儿臣,自当谢罪…”

    长兄的声音从颤抖,到悲愤,再到眼下的倾颓,左右不过几句,变换之快,属实难料。若非郁结至极,何故至此。我竟听了大半,早该想到的。

    “既愿山河,何不深入了解。入上郡监军,不失为良机。此剑便赐与你,如有不测,皆可杀之。”父皇的声音坚决,不容置否。临到末了,又是一顿:

    “别对着自己。”

    片刻,才听见长兄的声音,“儿臣…遵旨。”

    后来我去长兄那处,见他落寞,心下不由一酸。何至于此?然而我却是说不出什么话,只得挑些无足轻重的,劝解一番。只到最后他拉过我,沉闷道,“阴嫚,照顾好自己。”

    我当即怔住。本就哽咽,而今更是说不出一句,便任由他劝慰,直至点灯。

    这是我此生,最后一次见到长兄。

    再次回神,不知何时我已泪流满面。灯火依旧,而窗外风雪仍在。左右无法安神,索性将那剑抽出,细细擦拭。算是…怀念故人罢。

    翌日,雪停。我本想去赏雪,然而思及某些往事,终究作罢。父皇已逝,长兄远去,我又何必平添伤痛,触及那些心底的痕迹。

    不过最终还是去了,因着晨曦相邀。登上城楼,望见不变的山河,可往事终究离散,故人身影日渐淡忘,自是愧疚难当。

    “姑姑,小心摔,别走太快了。“愣神片刻,忽然听见晨曦如是道。小姑娘的声音清脆,大抵是心急,我竟将她忘记,先一步奔向城楼中央,像第一次同长兄来这那般,猝然回首。

    晨曦站在城楼上,一缕明光洒下,正落在她的面庞。她望向远方,早已出神。

    “原是故人之子。”

    …因有故人之姿。

    她是扶苏的女儿,长兄待他极好,父皇亦然。双眼早已朦胧,恍惚间仿佛看见长兄的身影,就在那转角处。一旁,父皇默然而立,仅仅如此。

    见及,我忙向长兄奔去,再不顾其它。长兄唇齿微动,似是开口。

    我听见他说,久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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