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韩胜衣睡得很早,也很沉。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六岁的自己伏在母亲膝头,听她弹琵琶。
自己跟母亲真像啊。一样多情的眼睛,睫毛微微垂着,似蕴含无尽愁思。
是啊,不知道为什么母亲总是这样一副忧愁的样子,像停不下来的绵绵秋雨,令人伤感又怜惜。
梦里她画了细细的蛾眉,抹了秾艳的唇釉,脸颊扑了胭脂,娇艳无比,美不胜收。那琵琶的弹奏也是声声珠玉,惊为天人。六岁的韩胜衣听得入迷,没有注意到母亲的嘴角溢出了殷红的血,正顺着雪白的衣襟丝丝滴落,像秋雨。
停不下来。
韩胜衣大口喘着气从梦中醒来。枕头已经湿了,不知道是泪还是汗。窗外果然下起了雨,晚风萧萧,庭院里的花草树木在昨日的霜后都开始枯萎了。
前人所言 “相逢相失两如梦,为雨为云今不知” 令人惆怅。
但这世间最残酷之处,便在于死者已故,而生者却仍要带着忧愁思念,连同死者的愿望,活下去。
与此同时,韩胜衣却不知道自己也入了别人的梦。那晚谢质花了很长时间才逼迫自己入睡。想起韩胜衣对他不咸不淡的态度,想起那个决然的背影,居然对自己产生了厌弃的情绪。或许是一种渴望,也可能是一种嫉妒,总之想要把这个人彻彻底底抛之脑后已经是不可能了。眼睛一睁,是韩胜衣坐过的那把椅子;眼睛一闭,又是韩胜衣酒后微红的脸颊。彷若魔怔。
所以他也就顺理成章地梦见了他的韩公子。梦里的韩胜衣不同往常,他穿一件面为白色,里为黑红色的薄绸便袍,里面是淡紫色的衬袍,后背拖着长长的下摆。梦里似是某年开春白马会的场景,在一律身穿正式礼服的王公大臣中,韩胜衣显得格外风流倜傥,潇洒优雅。他从容入席,落落大方,连经霜的寒菊都不及他半分超凡脱俗,显得大为逊色。
管弦之乐,歌舞兴会,情趣盎然。夜色渐深,韩胜衣似乎酒醉痛苦,离开宴席,卧倒在里间软榻上。他的满头乌发纹丝不乱,轻软蓬松堆在枕边,像将雨的云。梦里谢质轻手轻脚地绕开屏风走了进去,只见韩胜衣纤细单薄的后背在灯下显得分外绮丽又柔和。谢质难以自抑地唤了他的名字。
韩胜衣忽然回眸流眄,眉目中似含春情无限,美不胜收。而与此同时嘴角也溢出一丝鲜血……
这简直过于惊骇,谢质从梦中惊醒后已是一身冷汗,单衣都湿透了。深秋长夜,风声萧萧,秋雨裹挟着片片枯黄的树叶落到地上,使人身心凄迷。清醒过来以后,谢质再也无法入睡,在床头呆坐一阵,忽然走出了门,全然不顾落在身上的冷雨。
径直走出谢府,又浑浑噩噩地走进一片临近谢府的槐树林。这里原是韩府的地界,已故的韩老爷生前为了拉拢谢家,在十年前便将这块景色优美的地方赠与了谢老爷。如今槐花凋残,满地堆积,又被雨水打进更深的地里。如此雪白高雅的花朵落入污泥,真叫人愁肠百转,疼惜不已。谢质想到今夜的那个梦,深觉自己与韩胜衣乃前世孽缘,因此万千纠葛亦不忍远离。
话说韩胜衣这厢也是难眠,便索性起身,打着把油纸伞去了母亲生前最喜爱的那片槐树林。夜色深沉,沿路漆黑一片,幸好有手里的灯笼照明,方才不至于摔倒在雨里。随着思念亡母的心绪越发强烈,他不由自主地抽泣了起来。那声音和雨声融为一体,更显得悲伤情切,痛苦万分。
可这时,他模糊的泪眼却瞥见路边一道惨白的身影,影影绰绰,宛如怨鬼幽灵,那细挑的身型像极了亡母。韩胜衣大喜,急忙上前,却发现这人高得很,自己几乎只到他的肩膀。
“谢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