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壁孤傲,黯惨愁云。
纪重心颓神废,立在泉眼方舱下,那片江湖百舱墙前。
正将这个那个编码指令,捋过一遍,复又十遍。
忽地一只碗大的马蹄铁,猛不防哐当当一响。又执意往地里一滚,不慌不忙,拐向隅角。
不过如此一瞬目的工夫,纪重早又五内催伤,轰魂震魄一回。
纪重移步过去,捡拾起来,紧捂在怀。几度哽咽排解,喉间竟似吞吃人心的一般——不仅旧怀难释,反倒恶心苦闷了十倍。
呕心抽肠了半日,正把满腔悲悯拧来捻去。忽又铛啷啷一阵乱响,淌着舱顶长梯,悠悠荡荡旋落而下。
只见何溪满脸的有气没力,歇歇喘喘地把嘴一抿。仿佛百话黏齿,正欲逐字逐句的,往外挤蹦。
不及吭吱半声,却叫纪重厉声堵住口鼻,十分嫌弃道:“自打晴空方舱出大事,你便三番五次脱缰野马儿似的,屡屡再提那个不要命的论著。我唤你来,不是要与你尽说些不投机的鬼话。赶紧打灭你那些没要紧的歪心思。”
言罢,纪重埋头,复又将那只马蹄铁拢紧焐热。痴愣愣道:“白驹过隙,匆匆了结。”不下十来遍。
说着额鬓一搐,遽然再添几悲。
他艰难对着一长墙编码指令,只觉杂乱无章,越捋下去,只能越发地满脑糊涂。十分无地自容——
说来道去,他竟只知“马蹄铁”不过是块罗盘一般的器件,寻常乏味。
只知这块形似月牙的铁钩,会日夜作用于人脑海马体区域,没完没了。
只知这满江满湖,大大小小的水情动静——距第一锹船艘几里,正蓄着几尺高的惊涛骇浪;离各处方舱几寸,正藏着几尺深的急流险滩——无不实时载入其中。
只知“马蹄铁”辨道识路,能掐会算——自动打量漕艘吃水几深,精准规划漕线辗转曲折,追踪避让方圆百里船舶。
他却不知“马蹄铁”里头究竟藏着什么非凡远大的心思。
不知“马蹄铁”系统瓶颈到底陷在什么地方。
不知白驹一天到晚忙活什么,竟把自己的命,也稀里糊涂忙活进那漩涡里头。
更不明白,白驹时时挂嘴边那声“记起来没有”,是要凌月牙记起谁、什么事?
遂嗐声跺脚问道:“老何。老白的‘二两目工程’,你查出来多少起色?与这‘马蹄铁’,到底叠着多少相通之处?”
何溪见他这莫名好笑的形状,一面应承,一面乱答道:“老纪。何必呢。我自然知道你有苦难纾。老白这些年埋头钻研的那几样工程,也是基于脑皮层参照框架的论说。与你一心栽培的‘脑框工程’,必有无数个重叠之处。故而老白一去,你又少个指望。阿川舱外游山玩水跟人鬼混,你更指望不上。我屡屡再提的论著,才是遂你心志的……”
纪重听着,轰地一身懵愣。忙断他话道:“你竟查得……‘二两目工程’,与我‘脑框工程’,果然有重叠之处?关键在哪?”
何溪一声轻笑。道:“我这副窝囊身子,自然没有起色,查不出什么关键来。可我当年撞见过两个影子,如胶似漆抱拢在一处,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干净了。也就知道‘二两目工程’,造的是怎么一回事了。”
说话间,语调匆促,十分潦草。
何溪心下荡漾。仿佛窝着什么陈年故事的一般,不肯就此泯没下去,直想趁这眼下,意气用事,冲口而出——那双掌十指却出尔反尔,不得不又再溜进怀间,搂紧那桩故事,直往肚里填摁,填实摁烂。
纪重不解:“两个影子?”
何溪死了半日似的,方才怦然神回。“哦”过一声,道:“那两个人……就是老白与凌月牙。他两个那日抱拢在一处,从此便有了‘二两目工程’。是……”
何溪说着,喉间疏疏堵堵,吞吐不止。
他死死盯住百舱长墙。一时竟看不清晰,长墙里逐渐映现出的回忆景象——到底是自己那日无心之失,不巧撞见那二人时候,无处可诉的怵惕不宁。还是白驹沉涡入漩,折磨受尽濒死时候,仍刺耳钻心的苦痛不甘。
半晌,何溪挤出话来:“是二二零四年……”
二二零四年二月二十二日。冥冥薄暮。
凌月牙心凛神威,立在舱顶长梯后侧。下死劲往白驹卤门死里一摁。
而后指人鼻子,浇花儿似的满口数落道:“老白啊老白。你尽管没日没夜地敷衍我么。我仍瞎着,来这泉眼方舱一趟都是浑身苦痛,不想到处去走。只怕一不小心,便会走进那腌臜的地界。”
白驹老老实实淋下这一身嘟哝埋怨。低声问道:“那月牙儿……时间说过去就过去了,你记起来了吗?三四年前,害你眼瞎的怪物,叫什么?”
凌月牙不肯答,只管咬牙恨命把白驹一臂夺来。二人抱拢在一处,目眦潸然。
哭过笑过。凌月牙倏地打开脚傍硬铝箱。拎出几捆米粒大的脑电极片、一组测图仪板。
将电极一个一个,挠虱似的,稳稳置在白驹颅上。当场作下一帧接连一帧的绵长记录。
白驹担着满头的米粒,一气说下十来个“无妨”。
又睇了半日凌月牙的盲眼,忽地下死劲把人手一捻,道:“‘二两目’工程。大脑皮层参考系的原点,便是你,我的月牙儿。”
凌月牙——
不过是圆锥方舱里,芸芸萃萃之中,稊米一般的瘦弱卑轻人物。
因生来的痫症难愈,摆脱不去,既立不住圆锥的底面,亦伏不稳圆锥的侧面。更攀不上圆锥的顶。
可好在凌月牙脑聪胆肥。区区一年半载,便早已将圆锥方舱里,祖祖辈辈间的豪遗壮志,焖得滚瓜烂熟。深自砥砺,勤学善思,没日没夜地体会。
二二零零年,暑夏残热,酪裂不退。“江湖百舱大论场”里,凌月牙果然蓄势待发,厚积成了器——挺身往论场中一立,竟只消三言两辩,再将“脑皮层参照框架论说”里的十来万字倒背如流一回,便赢得白驹刮目,“沧海遗珠”并“是个人才”的惨叫不迭。
二人当场情投意合,转头又争锋相对,激辩了半日。
一个说下“海枯石烂”的誓,一个便放出“地老天荒”的狠:“老白。你若反了悔弃我,我一摆手,便要这头顶的烈阳火伞,晃得你一辈子有眼无珠。”
承蒙那场百舱大论,凌月牙一朝平地而上,直踏舱顶——既赢得一时无限风光,亦赢得白驹一人真心。更赢得出任“访踪问迹”远舱考察领头驼的威望——整整一月,举目尽是“星辰璀璨”,沿途皆是“汪洋大海”。
二二零零年底。远舱考察草草收场时候,凌月牙十分不舍连日的胆大心雄。意犹未尽间,执意摆脱百舱考察队,独自一个七颠八簸,背对罗布泊方向,继续自北而东地穿行。
行至一片土丘林脚下,一处断陷凹地。其间裂石无数,似颅似脑,千姿百态,个个皲裂沧桑。
凌月牙进退两难,莫名一愣。只觉头顶酷烈火热,骄日赫炎。分明刺得人眼酸难睁,偏生又晒得人暖润恍惚。
她便是想:自百舱大论至远舱考察,十天半月,恍若转瞬。竟陆陆续续,见识了一场接连一场的时来运转三生有幸天随人愿诸如此类。
即便“江湖百舱大论场”的那遭风头一去不返。
即便“访踪问迹”远舱考察失败告终,一辈子势运就此到了头。
即便命运无情,非把人拽进眼前这片土林凹地,吃尘喝土石颅为伴。
也情愿如此。
总好过方舱里随处可见的壮志难酬。
一时间,凌月牙眼底心下,忐忑全无。绚烂辉煌,只剩自信。
遂越发情不能禁,只管脱下力气,仰身一倒。手臂一伸,五指一展——
正对着烈阳随手一摆,紧接一顿突摇猛晃。一左一右。一右一左。徐徐疾疾。疾疾徐徐。张弛有度,越晃越快越晃越急。
半晌,凌月牙忽命里撞舛似的,“啊”一大声。
只见烈日阳光白亮。齐嗖嗖掠过指缝,竟引得凌月牙痫症发作起来——体颤肢搐,越挛越僵,越僵越绷。越发身不由己。
凌月牙扎挣不过一口茶的工夫,早已汗浆裹身,十分撑持不住。
遂听天由命,只管把脑一白,任凭身心俱瘁,一径滚落至凹地尽处。磕得鼻肿脸胀,唇破耳裂。
凌月牙歪头侧目,徐徐吐下口回暖的气来,大势已去的一般。正欲长眠不起,却反吃一大惊——越过指缝,隐约竟映透出个怪物。
怪物三分似人,灰容土貌,废墟里浸染出来的一般。
凌月牙忙抬腿踮脚把身一退,咋呼呼“哎呀”几声,要唬死那怪物。
那怪物听了,竟不怵不惧,反倒怪里怪气打进两步,蹀来踱去,患得患失,深湖怪鱼误入酒缸似的,十分不知所措模样。
一时间,彼此僵持。
雅雀没声了半日,凌月牙方才引长脖子,赌出汹汹气势,一心只想降那怪物。
偏在此时,怪物咚咚几脚,忽疯似的扑面而至。
不及凌月牙看清脸面是个男女老少,怪物便急脚窜人脑后。血盆似的把口一张,往人后颅枕区一啃,“咔咔嚓嚓”,几裂清脆声响。
血泪奇痛之下,凌月牙慌不择器。耳廓里掏将出一柄眉毛粗细的圆规,说狠就狠——猛向怪物肋下一扎,嗤地拉扯掀皮,一顿腹背乱划。
霎时间,土林凹地里血气氤氲,恶臭冲天。
凌月牙见状不错,又铰下一头蓬垢长发,唰地几呼,腥汤辣水似的打去。
怪物猝不及防,皮痛脸疼。遂退步求饶,反肘一提——竟稻草似的将长发逮了紧,绕在石颅,飞快旋转走圈,呼呼啦啦不消不停。
飕飕离心惯性,竟擀面似的将怪物向外一推,展眼杳踪无迹。
凌月牙咬了半日牙,只觉后颅枕区频发炽痛。濒此死际,便是闷想:如果这身子生来康健,不是个痫症难治的可怜命运,便不会有隔三抽搐差五发作的悲哀。便不会因一时兴起作弄阳光,而跌入凹地,身心再受二度的皮肉损痛。更不会叫那怪物见血挨近,目睹发作时候的骇人身姿,惊得如此失控。便不会彼此臆断蛮缠,大打出手,匆匆便将这身性命毁去,把这命运永远缠进这无人问津的土里……
正自胡思,忽觉眉间一闪。又是一闪。越闪越频。
土丘林延伸尽处,孔雀河间,遥遥可见一棱形漕艘驶过。通体浑亮,铺满氙气大灯。四方八面天上水下,十个烈日齐刷刷照来一般。
凌月牙登时“啊”一大声,痫症复又发作。一阵乱搐。
展眼数日既去。凌月牙再睁眼时,躺在棱形漕艘舱里。后颅枕区折磨虽退,却也从此视力不存。
凌月牙苦笑几声——只憾往后一双盲目,从此再看不见,白驹立在舱外岸上,那眼穿肠断的动人身姿。
二二零一年初。圆锥方舱外,棱形漕艘抛锚拢岸。
一片白灿灿氙气灯里,凌月牙崴脚走来。面目全非,狰狞气势。
唬出白驹一身汗浆——深以为凌月牙远舱一趟,见多识广,以致没了真心。非拿一船千百瓦的氙气灯管,晃瞎他的眼,打灭他的心。
可怜凌月牙把眼一瞪,直愣愣两目黯然无光。
白驹步子一趔趄,面如土色。
从此往后,白驹一见凌月牙,便禁不住剜心似的疼。
更难免反复,问来问去:“月牙儿。我查它不出。啃瞎你那怪物,究竟什么学名?你记起来了么?不知病因来龙去脉,叫我如何对症下药?”
月牙儿一听这问,便也难免摇头。答道:“那怪物面貌,似虎似豹。可我始终记不起它学名。脑子用力想,那创伤便冤鬼似的撵过来。我实在招架不住……”
二人必然一筹莫展,不知觉间早已抱拢一处。这个懽喜长潸,那个冁然流涕。
忆至此处,何溪连喘十来口。死里逃生余悸未消的一般。
接着又道:“二二零四年二月二十二日。对他两个而言,是彼此人生方向重叠交叉的原点。原点滋芽,绵绵不绝。是个转机。”
何溪一面说,一面拿指尖默默比划“转机”二字。
而后对准二字里唯一那一点,花儿似的翘指一撷。仿佛如此这般,自个儿便也美美滋滋,沾得一把吉祥喜庆,赢来一个人生拐点,换写一篇命运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