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官先生,你们他妈的到底还要搜多久?”墨西哥裔中年妇女膀大腰圆,抱臂倚在门框上,语气极其不善,“我女儿在停车场被杀了,你们他妈的跑来搜查我家,你们脑子没坏吧?什么意思?你们觉得我是凶手吗?!”
与大城市的贫民窟不同,边境房子便宜,人口稀少,郊区部分往往有许多三五成群的平房聚落,一房一户,ranch风格。这户人家就是如此,房间面积不大,但对于三口之家而言——一母二女共三口——也够用了。
古腾伯格狼狈地背过身去,不敢直面妇女的怒火。现勘的动作无声地加快了。
琼斯不卑不亢:“我很抱歉,但是请您理解,这是程序的一部分。”
“你们他妈的……”
“我们有搜查令。请您注意措辞。”警长冰蓝的眼珠子向下一转。
气势汹汹的妇女被他一瞥,不知为何猛地汗毛一竖,将出口的话硬生生消了音。
琼斯收回视线,她顿觉身上压力一松。
他妈的,就知道欺负咱们墨西哥人……妇女无声地骂了一句,心说这群税金蛀虫保障不了居民的安全,倒是能在居民面前来人五人六的,真他娘的令人作呕。缴税?缴个屁税,还不如交保护费给帮会好使,至少帮会不会让孩子在自己的地盘上被杀……
没人知道女人心里转过了什么念头。
琼斯套上鞋套,进入受害者莉兹·古兹曼的房间,目光慢慢扫过房间的墙壁、地板、天花板。
可以看得出来,这是一个有着狂热的□□情结的女孩。她的房间很小,不到四平米,几乎只能放下一张床,但就这样小小一间房,从里到外挂满了廉价的骷髅头、枪型挂件、□□标语,墙上还贴着一幅海报——黑底血字,两具尸体横在画面中央,如果琼斯没认错单词的话,那血字是西班牙语的“替天行道”。
警官的眉头不由微微跳了一跳,大概本来是想皱眉的,但是忍住了。
“有找到手机吗?”
“还没有。”现勘的声音里能听出丧气。
琼斯注视着女孩床头的一台破电脑:“这台电脑拆走,让网侦来提一下信息,看看有没有同步社交账号。”
妇女闻言追进来:“喂,那是我们家唯一的电脑,你带走了你叫我们怎么……”
琼斯:“我有台闲置的电脑可以借你,配置比你好。”
“……你们这是侵犯隐私,我不同意!鬼知道你要把电脑拿去干嘛?你们是要查杀人凶手,不是查我的女儿……”
“你借吗?不借就算了。”琼斯相当平静。妇女瞪他片刻,愤愤道:“借!”
琼斯便打电话叫人把自己新买了还没来得及用的mac送来。
说话间他下意识地里外转了一圈,也不知道在找谁,直到放下电话,他脚步一停,猛然反应过来——自己在找韩寅熙。
为什么?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被找的那个正在楼下开小差,一手美式,一手手机。琼斯低头从窗户望下去的时候,他刚把手机揣进兜里,仰脖子喝了一大口咖啡,然后不知是烫的还是苦的,眉心短暂地拧了一下。
喝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什么,转头抬眼一望,刚好和琼斯目光对上。
照道理他应该是看不见琼斯的,因为日光暄暄照在玻璃窗上,明暗差导致了窗外看不见窗内。但也许是摸鱼的员工对领导的注视比较敏感,韩寅熙一下就捕捉到了那道视线。
“……”
两人隔着窗户一上一下对视片刻,琼斯也不开窗,就这么平静地等韩寅熙作出反应。
少顷,韩寅熙三两口灌完刚买的美式,扔了纸杯疾步上楼。
·
搜查持续了近一个小时,主卧垃圾桶里翻出来六个用过的避孕套,冰箱里发现两盒过期牛奶,主妇戳脊梁骨戳了半天,警员恨不得夺路而逃,但最终还是顶着她的压力,兢兢业业搜完了所有房间,如获至宝般在受害人莉兹的抽屉里翻出来一瓶没用完的plan b。
但就是没找到手机。
搜查不得已只能先告一段落。
警察们扛着一堆避孕套和紧急避孕药及一台电脑回到警署,尸体和物证分门别类地交给法医技侦网侦。紧接着众人在办公室正团团转时,琼斯忽然举手出声:“大家听一下。”
所有人的动作顿时都停下,齐刷刷转头向他望去。
视线中心的警探长身形挺拔,不动如山。那双冷色系的眸子一转,给人一种淡漠到无情的感觉。
等全员的目光都聚集过来后,他点了点头,这才开口:“如各位所见,很不幸我局现在需要同时处理两桩案件。所以我会将你们分成两个工作组。”
“现在我来宣布分组。任何人有任何意见,立刻就在这儿提出来,明白吗?”
壮小伙子们闻言彼此看一眼,纷纷应声。
这是意料之中的。正常人都不会让全体警员同时负责两个案子,那除了降低效率没有任何意义。
琼斯见状颔首:“古腾伯格、汶仁素坤、唐纳德、弗里曼负责劫持案。韩寅熙、亚历山大、海蒂负责停车场案。”
“这两桩案子都影响重大并且具有相当的时效性,越是拖延破案的可能性就越小,如果犯人出逃到邻州——由于我们联邦并没有共通的数据库——他就有极大可能一辈子逍遥法外了。因此虽然很抱歉,但诸位最近将需要牺牲一些个人时间了。我相信选择成为警察的诸位应当能够理解。”
“而我——我会同时对两桩案件的进程进行监督,并参加案情会议。也就是说我会同时参加两个案子。任何人有问题,有想法,告诉我。需要任何协助,不要犹豫,来找我。我保证提供我能力范围内的一切帮助以及资源。我说清楚了吗?”
话音落下,办公室中有一刹那的寂静。
紧接着古腾伯格第一个反应过来:“清楚!”
然后是韩寅熙:“我没问题。”
“其他人呢?”琼斯一个一个看过去。唐纳德、海蒂等人随着他的注视渐次回过神来:“没,没问题……”
惟有两人神色迥异。
其一是亚历山大。肚浅肠短的白人小伙子听到分配后表情就有点扭曲,此刻琼斯视线逼过来,他终于忍不住道:“长官,我觉得我更适合负责劫持案!”
琼斯目光上下一扫:“你觉得枪手是杀手吗?”
亚历山大脱口而出:“百分之百!”话一出口意识到不对,赶紧捂住嘴,却已然晚了。
琼斯见状唇角弯了一下,撇开他不看,去看办公室另一头的汶仁素坤,途中扫了韩寅熙一眼,只见这人似乎早有预料,面上毫无波澜,正低头整理案卷,倒是一分一秒都不肯放过。
是东亚文化圈的特质吗?无论发生什么都尽量不形于色,一切情绪压在心底……
揣测未已,眼前一道人影迫过来。亚历山大好像非常委屈:“你说如果我有问题就要说出来。我现在说了!所以长官,为什么不能让我负责劫持案?我会公正地办案的!何况也不是我一个说了算啊!”
琼斯收住心思,回头看着亚历山大道:“而你也说了你觉得枪手是凶手。”
“那只是……”
“无罪推定,亚历山大。”
亚历山大望琼斯数秒,愤愤败下阵来。
继而琼斯转头望向一旁的汶仁素坤:“汶仁,你有什么顾虑?”
数道目光一下集中到被点名的汶仁身上。于是这名正尽力减少自己存在感的泰裔小警察猛地一个激灵站直:“长,长,长官……”
琼斯语气缓和下来,神色依旧平淡,但不知为何,众人都能觉出鼓励的意味:“你说说看。”
啧!亚历山大一记眼刀立刻撇过去。
汶仁当即打了个磕巴:“我我……”
这名泰裔小警察在警局里一直比较边缘,一方面是因为他相貌平平、能力平平,确实哪点都不突出,另一方面,却是他自己也不敢引人注意——这个国家到处都在提种族歧视问题,倡导平等的横幅拉满大街,但种族歧视问题依然不曾得到根治。在作为政治文化中心的商业大城,许多人需要顾及政治正确,至少表面会一团和气,而在雷明顿这样的边境小城,一些土生土长的白人对于有色人种的态度就相当露骨了。对于不太会像黑人一样上街游行的黄种人,那种态度就更变本加厉。
因此汶仁习惯于夹着尾巴做人,能当鸵鸟就当鸵鸟,决不会主动出头。除了被亚历山大嘲弄的时候外,他的存在感可以说是无限趋近于零。
“我没没没有……”小警察眼看就要紧张得噎住。
琼斯心思一转,隐隐明白过来,于是改口道:“那你稍后……”
稍后再来说吧。
旁边恰在此时传来一道声音:“长官,可以让汶仁和我一组吗?”
琼斯转过头去。
韩寅熙面带微笑,十分得体:“我们搭档时间长,协作比较有默契。”
他侧过身,不太明显地将汶仁挡在身后。汶仁如蒙大赦,一双手已经忍不住向韩寅熙合十道谢。
琼斯目光在两人中间打了个来回,又转回头看了眼亚历山大——那家伙正鼓着嘴,一副心不能平模样——琼斯便有了计较:“可以。海蒂,你愿意去劫持案组吗?”
海蒂还来不及有所反应,亚历山大的脑子难得先转了过来,当场捂着心口仿佛要吐出一口血来:“长官?长官我愿意啊……”
琼斯断然拒绝:“不可能。”
·
三小时后,小会议室中灯光黯淡。一条白色会议桌旁,刚吃完饭的亚历山大与韩寅熙、汶仁分坐两边,琼斯独坐上首。
“来听一下基本情况吧。”琼斯做了个请的姿势。
他刚在隔壁听完劫持案的案情会议,形势不容乐观,但他不愧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成熟领导,依然保持了相当良好的精神面貌来参加这边的案情会议。
然而其他几人的精神状态就没那么好了。
亚历山大满脸丧气苦大仇深,就差在额头写上“WTF”。汶仁则紧紧靠在韩寅熙手边,看表情如果不是条件不允许的话,他会直接钻进韩寅熙怀里以求得庇护。
三人中只有韩寅熙像个正儿八经打工人,见状翻开笔记本,率先开口:“受害人莉兹·古兹曼,十七岁,墨西哥移民,父母离异,家中现有一母一妹。”
“母亲爱丽丝·怀特二十三年前来到雷明顿,现经营一家干洗店,店名就叫怀特。干洗店近年景气不佳,她经常去快餐店兼职补贴家用,晚上还会获取一些灰色收入,社会关系非常复杂。法医从那六个避孕套里检测到了四个不同男人的信息。”
“据她自述,莉兹越长大越看不起她,最近已经完全不把她这个母亲放在眼里,她试着管教女儿,只会以争吵告终,女儿多次辱骂她‘婊*子’、‘屌丝’,她非常生气,所以近几天她几乎没有和莉兹说过话。但她说她没有想到这种情况会以莉兹的死亡为终点。”
“据邻居、学校老师以及同学反应,爱丽丝对于女儿莉兹完全是不闻不问的状态。莉兹因为帮会活动在学校里声名远扬,有些学生忍无可忍,向学校检举她,学校一开始尝试和爱丽丝联系,希望她能对女儿加以管教,但爱丽丝在电话里只说‘操你妈的,教孩子不是你们学校的职责吗?’,就把电话挂了,之后也是一而再再而三,态度极其疏远暴躁。莉兹知道校方的行动后还对老师采取了报复行动,在老师的饮水中下了泻药。”
“莉兹的妹妹梅丽莎·古兹曼是姐姐的头号粉丝。她今年十五岁,和姐姐在同一所高中,昨天晚上在酒吧喝得烂醉,睡在了酒吧包间里,今天中午十一点多才醒,一醒听说了这桩案子,主动联系了我们,说肯定是报复……但她提供的可能参与报复的学生名单有两张A4纸那么长。”
韩寅熙说到这里停了一秒,不知是想起了什么。
琼斯看他一眼,翻了翻手里的案卷材料,若有所思。
……
“有个小姑娘说高年级学生骚扰她,要求她拍摄裸照,她希望警察限制该高年级学生的行动,督促学校开除该学生。”
“我需要你的帮助……fireman。”
“我把我能想到和莉兹有仇的人都写下来了,你们一定要抓住他们,惩罚他们!他们该!”
“再怎么样也不该动手报复,报复的话不就和莉兹成一样的人了吗?”
……
“嘿,黄皮猪,你对弗朗西斯张开腿的时候不是很浪吗?给我们哥们儿也**怎么样?保证比弗朗西斯的大!”
“瞧他那失魂落魄的样儿,哟,爽死了吧?”
“警告你,可别想着报复,黄皮猪!”
“那是你自己的错,韩寅熙,苍蝇不叮无缝蛋!他们为什么不去搞别人只搞你?!反省反省你自己!”
……
光阴深处的墓碑松动了一下,某些记忆的断片一闪而过。
韩寅熙眼睫微微下压,再开口时声音有一瞬干涩:“法医开始检测时,死者全身出现尸僵……”很快恢复如常。
琼斯视线却停留在他下半张脸上,注意到他降唇角肌、降下唇肌、颏肌绷紧。
那是个表示忍耐的动作。
他在忍耐什么?愤怒,恐惧,还是悲伤?
“……角膜微浊,使用缩瞳剂、散瞳剂滴眼,瞳孔仍有反应,死亡时间应当在5~6小时内,也就是说被害时间是凌晨四点到五点左右。根据这个时间,我们已经查看了以停车场为中心两公里半径内的所有监控从三点半到七点的录像,目前发现可疑目标如下——”
韩寅熙点了点案卷材料第五页。琼斯低头翻过一页,只见三张模糊的监控截图里,各自圈着一道仿佛被马赛克过的身影。
“……”琼斯一时面目肃穆。
韩寅熙瞥他一眼,猜到他心思:“技侦已经在试着修复了。”
琼斯眉头一松:“继续说。”
“死者枕骨、顶骨遭钝器击打骨折,致硬膜下腔出血,枕骨大孔处骨折片直接损伤延髓。其中多条骨折线交错,第二次打击形成的骨折线被第一次打击形成的骨折线截断,第三次的又被第二次的截断……如此可以推知加害者击打了死者头部十一次,而凶器是圆钝柱状物,很有可能是棒球棍。”
“面部的利器伤能检测到一定程度上的组织收缩、肿胀,存在生活反应,但正面躯干、四肢部分没有挣扎痕迹,恐怕是受害人刚死不久后留下的。”
“另外,网侦导出了她的聊天记录。”
韩寅熙说到这里,抬头望向了琼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