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天记录已经打印在了案卷资料里。琼斯翻过一页,就看到了双栏打印的密密麻麻的消息。
技侦大概是抱着宁可错杀不可错放的心态,把莉兹近三个月内的所有社交软件聊天记录都导了出来,亚历山大刚看到的时候两眼一黑,眼前已经出现了自己连睡半个月办公室的惨象。彼时韩寅熙过来翻了翻那沓资料,准确挑出其中一张:“重点应该在这儿。”亚历山大顿时垂死病中惊坐起:“哪张?”
就是琼斯现在手上这张。
莉兹作为帮派运动爱好者,聊天记录量不出意外的惊人。但如果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大多数只是泛泛之交,能和她每天聊个十句以上的人,两只手数得过来。其中和她来往最密切的是一个推特id叫穆连的年轻男人。
他在过去的半个月中,和莉兹几乎每天都会聊上几百条消息,话题主要围绕着大麻、□□、以及嘲笑莉兹的同学展开。
而就在莉兹死亡前的三小时内,两人之间刚发生了一次争吵。
对话从莉兹要求穆连为她教训莱娜开始,以穆连同意教训莱娜但要求莉兹陪他睡一晚收尾。途中穆连因为听说火人牵扯此事而百般拒绝,但最终不敌莉兹的威逼利诱。
亚历山大对此的评价是:“我看就是这小子!”
琼斯一目十行地扫了一眼聊天记录,准确捕捉到重点:
lizzzz[01:52]
软蛋,如果你再推三阻四,我就把你在那个岛拍的照片寄给报社!
“那个岛”——什么岛?
某种危险的直觉直刺琼斯神经,联想到莉兹那个下落不明的手机,他眉头微压:“让网侦去查这个‘穆连’,同时问推特要用户资料,定位到人就立刻问讯——上门去找,不要电传。另外,导出聊天记录中所有图片,已删除的也尽可能恢复一下。”
“是!”汶仁应声跳起,麻溜地推门而出,却是巴不得早点从亚历山大眼前溜走。
接着琼斯“唰啦”翻到下一页,指着页面上另一组聊天记录正色问道:“那这个人呢?”
聊天记录抬头上赫然写着:fireman。
亚历山大当场拍案而起:“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
fireman——对这位传说中的人物,琼斯的观感是一言难尽的。
他承认法律无法面面俱到,且往往滞后于现实,所以他能理解普通公民对于侠盗的追捧——他们所追捧的并非是违法行为本身,而是法律有时无法给予的公正。
但这种行为一旦落入现实,问题就出现了:
如果字斟句酌的法律条文、步步监管的调查程序尚有可能造成冤假错案,那么未经调查与审判的私刑的可靠性又在哪里?
谁能保证被处决者必十恶不赦?谁能保证行刑者必公正不阿?谁来校准没有明文公示的正义?
隔岸观火的市民吗?还是那位黑暗中的行刑者他自己?
现实里可没有人是上帝。
法律之所以需要程序正义,是为了从强力机关手下保护可能并未犯罪却被不幸诬告的良善者,而不是为了袒护恶行。
fireman的行动却无疑在摧毁这种制度提供的保护。
即使退一步说,fireman本人的品德与眼界都与神无异,他公正无私,他不偏不倚,那么他的拥趸呢?浑水摸鱼的罪犯呢?
如果拥趸效仿他,随意对轻罪者进行私人制裁,如果罪犯假借行刑之名,施报复之实,又该如何?
因此琼斯对于这位雷明顿的布鲁斯·韦恩实在是谈不上什么好感。
但要说厌恶,倒也不至于。毕竟人类追求公正的本能是相同的。况且,看完莉兹几百页的聊天记录后,琼斯不得不承认,这世上确实是有那么一些人,会让人由衷地升起一种制裁的欲望。
不过很显然,以亚历山大的精神状态来看,想要和他理性讨论这位作案的可能与动机是绝无可能了。他只好翻了翻记录,转向韩寅熙:“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喂!长官!……”亚历山大在一旁严正抗议。但亚裔青年与琼斯不约而同选择了置之不理。
然后,琼斯就看见亚裔青年漂亮的眼睛慢慢地眨了一下:“嫌疑是有的,长官。”
他说得四平八稳:“但可能性不大。”
耳边的抗议声瞬间安静下来。
琼斯目光落在眼前的聊天记录上,唇角稍稍抿紧:
如果你如此微笑,是因为不相信我是fireman的话,那你大可以试试挑衅我。我会让你的裸照先被曝光,莉兹·古兹曼。
所谓的“可能性不大”?
他点了点这条消息,没有反问,只是道:“你说。”
韩寅熙干脆放下案卷看向他:“是罪刑相当和同态复仇,长官。”
“火人之前就犯过不止一次事,所以我们研究过他。他有一个特点,就是私刑的种类与程度一般都会力求与罪行相匹配。比如对□□犯施以化学阉割,对偷拍者则曝光其隐私。对他而言,这种表面上的公正似乎是比较重要的,目前为止还没有过违反这两条准则的前例。也就是说,只要莉兹没有杀人,那火人就不会杀她才对……”
琼斯眉梢微微扬起。亚历山大难得鬼哭狼嚎地与韩寅熙达成一致:“你说得对!”
但琼斯对他的嚎叫听而不闻,视线只是落在韩寅熙身上:“你说‘目前为止’——”
“没错,只是目前为止。以后也有可能发生变化。”韩寅熙根本不需要琼斯把话说完,“所以我认为确实不能完全排除他的嫌疑。最起码,我们应该问推特要一下他的信息。不过……”
他顿了一下:“推特可能没有他的信息。”
琼斯一怔,随后迅速反应过来:“推特后台有漏洞。”
“没错。火人的账号不在他们的数据库里。”韩寅熙看上去有些无奈。
两人对视片刻,眼看余光中的亚历山大眉毛一耷嘴巴一张,又要开始为偶像叫屈,琼斯及时换了个话题:“可能参与报复的学生传讯了吗?”
“已经电讯了几个,需要进一步了解情况的正在排查,稍后我会安排对接。长官随时可以来旁听。”回答的还是韩寅熙。
琼斯视线不免在他脸上多停留了两秒。那张俊秀的脸上有几分难以掩饰的疲惫,但嘴角仍然挂着笑,语气和缓,眼眸明亮,给人一种积极可靠的坚实感。
琼斯冷色的眼珠转动了一下:“都是你在做?”
亚历山大虽然脑子不灵光,却有动物的生存本能,闻言一下警觉起来。
但在他找到词儿开口辩驳前,韩寅熙已经光速会意并圆场:“那不至于。汶仁和Alex完成了相当大一部分实务工作,我主要负责协助和汇总而已。”
琼斯没有接话。他的视线在韩寅熙和亚历山大之间打了一个来回,少顷,合上笔记本,语重心长:“亚历山大,你的薪水是为你的劳动而支付的。”
亚历山大脖子上青筋一跳,张了张嘴。会议室鸦雀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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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推特调取资料的请求还是提了过去。毕竟推特有没有、给不给用户数据是一回事,警方问没问推特要数据是另一回事。
所以会议一结束,韩寅熙就打了个报告去提数据。琼斯秒批了他的报告,继而看着他那道挺直的背影,有一瞬短暂的晃神。
与此同时,各个部门都陷入了可持续性的连轴转中。
法医对莉兹的遗体展开了进一步的检查,希望从她身上找到凶手留下的毛发或皮屑。网侦和技侦飞快地动了起来,尝试导出穆连更多的聊天记录,并修复监控摄像那堪比座机拍摄的远古画质。外勤奔走于现场、审讯室、关联人与内外各部门之间,重复着收集物证、审讯、推理、提报告的循环,焦头烂额,疲于奔命。
可以说,突如其来的两桩人命大案彻底打乱了雷明顿警局正常的工作节奏。以至于琼斯有那么一刹那忍不住反思了一下自己,是不是该去做个礼拜?
但他旋即挥手驱散了自己这个不靠谱的想法。
“上帝”可不欢迎他这样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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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六点零三分,金云漫天。
网侦一个内线电话打进来:“‘穆连’的身份信息有了!”
韩寅熙立刻扔下啃了一半的汉堡去跟琼斯打报告,外套一抄就准备出外勤。
琼斯听完报告略一思索,屏退了麻利跟上来的汶仁,看了眼满脸警惕的亚历山大,环顾一周,最终面色平静地亲自起身跟上韩寅熙:“我和你去吧。”
此言一出,亚历山大和汶仁同时一静。韩寅熙眼梢微挑,似乎也有些意外,但随即,他心头电光一闪,想起琼斯早上说过的那句话来:“有人指认昨天现场的几位杀手了。”
当时琼斯的意思是会在随后的案情会议中公开,但后来因为莉兹的案子横空出世,警员被分成了两个小组,韩寅熙没能听到详情,也不好多问。
现在琼斯是在找个让他知道的机会?
他觉得自己可信?
韩寅熙心思电转,旋即否定了这个猜想。如果这么快就认定自己可信,那琼斯未免天真得有点不像能一把手的人。
眼下这种局面里,比起信任,倒是怀疑更能推动琼斯。
那么,怀疑他什么呢?
他脸上不见丝毫波澜:“那就麻烦长官了。”
琼斯点一点头,没有多言。
亚历山大与汶仁两人屏息仰头,眼睁睁看着冰山长官跟着韩寅熙扬长而去。良久,亚历山大缓缓憋出一句:“不得不说,韩这人其实不坏。”
汶仁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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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日西沉,天色渐昏,这座美国南部的边陲小城很快陷入了漫无边际的夜色中。一股说不清的萧瑟与活气混杂在一起,仿佛一团浓雾,笼罩了大地。
皇冠喷吐着尾气,从空旷的柏油马路上疾驰而过。道旁路人形色匆匆,路灯准时亮起,绿茵地与红花槭在窗户两边一闪而逝。
韩寅熙等了片刻,琼斯果然先开了口:“早上我跟你说过指认杀手的事。”
没有废话,开门见山。
韩寅熙瞥了一眼后视镜,只见对方仍然是那副一成不变的淡漠神情。
他浮起笑容:“您是说过。”
“目击者有过前科,他向我指认枪手是圈内知名的杀手。”琼斯侧过头看着他。
入夜时分朦胧的光打在亚裔青年身上,像一朵虚无的花。
少顷,韩寅熙“嘶”了一声:“保密条例不要紧吗?”
琼斯平静反问:“你们私下不聊八卦么?”
韩寅熙一时词穷,默然片刻,才半笑半叹气道:“谢谢长官的好意……但是我现在既然不负责本案,就不该知道的。您也知道,回避原则。”
琼斯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将他的话咀嚼一遍,徐徐道:“你原则性很强。”
韩寅熙滴水不漏:“遵纪守法,我该做的。”
琼斯闻言不语。
这时迎头撞上一个红灯,皇冠减速停下来。马路尽头的地平线处,夕阳的最后一缕光正落下去。
琼斯转过头随意扫了扫,一栋废弃的厂房无意闯入视野,他视线微一停留,看见上面西班牙语写就的涂鸦标语。
——替天行道。
标语以红色油漆泼出,背景是巨大的黑色骷髅。
不知为何,这明明只是一幅无声无息的画面,琼斯却仿佛从中听见了烈火燃烧的噼啪声与讥诮的笑声,令他神经不由自主地紧绷。
片刻,他把目光收回来,转向正前方:“你对火人不是很狂热。”
红灯正好结束了。
韩寅熙重新踩下油门,四面景物都向后退去:“说到底就是个罪犯而已。”
“你这话对亚历山大说过吗?”
韩寅熙笑出声:“吵过。”
琼斯不由也失笑。
韩寅熙就在这时鬼使神差地一转头,继而微微一怔。
琼斯实在有一张资本太好的脸,只不过他不爱笑,便常常让人只觉得冷,冰雕雪塑,冷冽锐利,似乎轮廓每一处转折都是刀锋,带着强烈的威压与不可亲近的疏离。但此刻他笑起来,笔直刻板的线条跃动起来,那种锋芒与寒气便刹那转变为一种奇妙的华丽感。
那是一种流光倾泻的美,灿烂夺目,金碧辉煌。
但很快,韩寅熙便不动声色移开目光:“他是罪犯。他未经审判而动用私刑,如果引起无知者的模仿,会很危险。”
琼斯不置可否:“有时候法律的确存在局限。”
“个人的判断也一样会有局限。”韩寅熙笑眼一弯,“也许被他处决的不是罪人,而是塞勒姆的女巫,他不过是自以为是的暴君呢?”
塞勒姆猎巫是美国历史上一桩有名的冤案,发生于马萨诸塞州塞勒姆镇,镇民因不明怪病而怀疑是女巫作祟,在混乱的互相指控之中,十九人被处以绞刑,一人被处以石刑。而五年后,该案被推翻,当地举行了向受害亡灵祈求宽恕的大会。
“你讨厌他?”
不知不觉间,夜色更浓,似乎要透过车窗充满整个车厢。
韩寅熙摇头:“就事论事罢了。”
车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正当琼斯考虑要不要换个话题时,忽然一排以大片红黄蓝色块为主的低矮建筑映入眼帘。
韩寅熙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两眼一亮:“长官,应该就是这里了。”
琼斯随即把喉头的话咽回去,眯起眼睛仔细看了一眼门牌号,眼中凝结起一道锐芒。
这里看起来是移民聚居区,而且,还是对外人不太友好的那种——
皇冠车头一转,在楼群前的空地里平稳地停了下来。韩寅熙熄火拔钥匙,车门咔嚓一声打开。
随着这一声响,不远处探头探脑的青年、游手好闲的小孩、步履蹒跚的老人不约而同望了过来。
夜幕之下,每一张脸都隐藏在阴影中,看不分明,惟有那十几双眼睛,映着灯火,射出利气,如同草原上的狼群。
琼斯余光将周边情景尽收眼底,接着鞋跟一碾,目不斜视当先进入了眼前那座墙面已经风化了的红色矮楼里。韩寅熙面带笑意,紧随其后,不声不响之中,右手已经按在了□□的握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