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璞回到家时,王老太太正要送霍庭离开,两人站在庭院里,低声说着什么。
霍庭见齐璞回来,开口招呼他:“我准备去周府一趟。”
齐璞懂了,连忙应下,跟着霍庭就要走,
王钰安脸色并不算好看,目光在两人中间游移,终究没有多加干涉。
她看着扬长而去的马车,只是喃喃道:“罢了……”
齐璞坐在霍庭对面,悄悄打量着对方。
他的视线算不上显眼,然而霍庭何许人也,岂会察觉不到,原本阖上的双眼也缓缓睁开:“我的面子,也只够为你引荐这一次。”
“多谢霍太尉。”齐璞没有多说。
周家人不算多。齐璞到时,连无所事事的周文安也被撵了过来。
齐璞在下首落座,杜衡率先开口:“霍太尉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不知可有要事?”
霍太尉神情平静:“我们也算是旧识,何必打这些官腔?”
杜衡抿茶不语,只听霍太尉继续道:“我过来,也算是有些冒昧。不过……王夫人与我说,你对陛下,兴许有些不一样的看法。”
齐璞端着茶盏的手微不可觉地一抖,却连一点茶沫也没有溅出,垂下眼帘继续沉默地当摆设。
“你也知道我是什么性子。”杜衡脸上浮起一抹虚情假意的笑容,“她与我早有龃龉,会这么说也不奇怪……”
霍太尉不置可否:“是啊,不奇怪。可我确实好奇,你在洛阳十多年,就从没与她和解么?”
杜衡的脸色很奇怪,迟疑地看了他一眼。
她叫周文安来旁听,可不是为了说这些几十年前的事情,至于王钰安究竟看出了几分,她也不想追究。
如果坦诚地说,她那点小心思,连手都没有动,任谁都挑不出刺。
倒是齐璞……
她的视线扫过下首沉默喝茶的齐璞,忽然问:“四郎,我倒想问问,你祖母从北地带来的良驹,是不是被你借去用了?”
好么,好生硬的转移话题。
齐家和周家关系实在算不上好,即使不扯两家老夫人那些爱恨情仇,就提自己绑架周文安的事情……
他相信周文安一定早就和周老夫人说过此事。
“祖母是借了我几匹马,不过我都派出去驮药用了。”齐璞露出一个诚恳的笑,“齐家药材用得太快,实在没有办法,若是周氏愿意再借些药材,那就更好了。”
杜衡笑呵呵,不拒绝也不同意:“这个嘛……”
话音未落,周文安斜斜插一句:“我们库房里倒是还有,你要的话,给你准备好送去就是了。”
空气瞬间沉寂,周文安全然没有意识到杜衡的眼神,笑嘻嘻地抬起头:“祖母,可以吗?”
好一招先斩后奏。
齐璞有时候真是怀疑这人的智商,虽然大多数时候,这种朴实的天真……对他来说也算个好事。
连霍庭都笑了一声,沉寂中只听杜衡缓缓道:“你自己安排。”
话说到这里,气氛也活络起来,杜衡不是心疼那点药材钱的人,浅笑道:“说起来,我们约莫也有二十余年不曾见过了,你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霍庭眼中闪过一丝怀恋,心中却想,你一个有夫之妇,我若没事来见你,那算什么样子……
心中思绪一掠而过,他正正衣摆,终于要说起此次拜访的重点。
城外,贺家村。
贺笃蹲在地头上,喃喃道:“这真能有用吗?”
在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个衣衫朴素的男子,那人身高体壮,一看就常年锻炼,此时却面色灰败,一言不发。
此人正是苗辉,他被捉到后,并没有被砍头示众,反而拐了个弯,丢进这大山深处。
“阿叔,你来看看呢?”贺笃打量片刻,看不出东南西北。
一个爆栗敲在他头上:“边上去,别踩坏了苗子!”
贺笃捂着脑袋,憋屈地往边上挪,被苗辉拦住去路,仰头喊:“你别挡路啊!”
苗辉面无表情,往右走了两步。
贺六郎一边指挥众人浇水,一边暗中打量苗辉。这人算是有几分骨气,和贺笃、孙邮二人都打过一架,咬死不认输。
贺六郎心中有几分定论,拿帕子擦干净手,对苗辉道:“你随我来。”
苗辉怔了怔,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贺笃在他身后吱哇乱叫,贺六郎听了一耳朵,听他是在喊什么“这帕子不是擦手用的”,压根懒得理他:“我带你认识认识这里。”
苗辉回头看了一眼正在拔草的兄弟们,眼中流露出一丝迟疑。
“我们还能啃了你们?”贺六郎枯瘦的脸上笑容一闪,“你不是想知道我们上面是谁么?”
苗辉沉默一瞬,哑声道:“他们只是听命行事。”
贺六郎道:“我们也是。”
贺家村处处通渠,流水潺潺,看起来也算是一处桃源之地。
苗辉却不这么觉得,一路紧紧跟着贺六郎,这个高瘦的男人连背影都显得沉默,只偶尔和他说几个简单的词句。
“那边也是试验田。”贺六郎顿了顿,“都要等几月才能见效。”
苗辉听得似懂非懂,忍了又忍还是问:“你们郎君是农户?”
贺六郎原本还在给他指居住的地方,闻言站住脚。他缓缓转过身,仔细思考片刻,回答道:“算是。”
“……原来如此。”
两人顺着山路而下,走到一片平坦的山腰处。贺家村居住于此,几名孩童笑着奔来,扑通撞在贺六郎身上。
贺六郎脸色毫无变化,随手把小孩儿拎起,丢到一边。
“听说你们每天都没事干,功课好好听了吗?”
小孩儿捂着脑袋,张口胡言乱语:“听了听了,全都会啦!”
“再每天乱窜,就去田里拔草。”贺六郎随口威胁。
几个孩童嬉笑着应下,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挥挥手又旋风一般跑远。
“见笑了。”贺六郎虽然这么说,一点尴尬也没有,“他们自小野惯了,没什么规矩。”
苗辉轻轻点头。他家自然不会在这么偏僻的山头,不过孩子嘛,就是这个性子,也没有什么稀奇。
进了山寨,内部更加整齐洁净。家家户户都挂着松柏树枝,门外一群汉子聚在一起,正热火朝天地做着什么。
火炉烧得很旺,众人光着膀子,把各种东西依次丢进大桶里,外围则是几个在生火的人。
苗辉只克制地看了一眼,没有多问。
“这边是郎君的工坊。”贺六郎说,“算是个工作吧。”
苗辉想了想,选了个不太冒犯的问题:“工钱多少? ”
贺六郎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随机抓过一个人:“你们现在工钱是多少?”
那人满脸迷茫,抬起头来。贺六郎定睛一看,居然是孙广泊。
孙广泊一手端着托盘,一手夹着柴火:“我咋知道?这你得问李娘子。”
李娘子李衍早已离开,账本却还是她管着的,孙广泊只管生产,压根不通后勤事务。
贺六郎松开手,正要放他走,不远处有人听到谈话声,笑着抬起头:“六郎,先前阿郎每人预付了五两银子当工钱嘛,这你都不记得了?”
这一声回应十分清脆,苗辉也听得清清楚楚。
话音落下,他的脸色当即微微一变,不是这份工钱多么昂贵,而是他听到了两个字。
“预付?”他轻声问。
回话那人怔了怔,应道:“是嘛,先给了五两,后面的工钱说是另外还给的。”
苗辉扯了扯嘴角,露出个勉强的笑容:“挺好。”
贺六郎仔细观察着苗辉的表情,心中隐隐猜出了什么。
“去岁你们的俸禄可发了?”
苗辉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当然。”
去岁的收成不好,他这个等级的月俸是五十石粮,其实也算是很多了。
且皇帝虽然看不起武将,对他这种有名有姓的将领还算宽宏,他的月俸是一分不少的交到了手上。
可他也记得身后的兄弟们,早该到位的钱粮迟迟不发,拖了一月又一月……
皇帝却又在宫中修建了揽月阁,工匠忙碌月余,不知何日才能完工。
贺六郎状似不经意地道:“郎君所经营之物,利润还算可观。我们也缺些人手,苗郎君若愿意帮忙,缺什么我们自会送上。”
苗辉定定地看着热火朝天忙碌的众人。
他一路南下,见得最多的就是奔逃的百姓。如果天下人人得以安居乐业,兴许就没有这些麻烦了。
“苗郎君?”耳边又响起贺六郎疑惑的声音。
苗辉回过神来,迟疑片刻,却道:“我是薛公公的护卫,岂能与你们混在一起,不妥。”
贺六郎听懂他的言下之意,顺水推舟道:“那就请郎君不得不帮我们吧。”
他加重不得不三个字的语气,转身对孙广泊道:“孙二郎,这是我们掳来的帮手,日后与你一起监督这边的工作。”
孙广泊头也不抬,只忙着记录火候,顺便更新技术:“让他们明天再来报到,现在忙着呢。”
“随你。”贺六郎无所谓地说,“对这几位郎君都尊敬些,工钱照常发放,不要忘了。”
孙广泊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记住苗辉的样貌:“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