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软

    周家正厅内,本已松缓的气氛再度凝固。

    周老夫人微微垂着眼帘,抿茶不语,苍老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周文安虽然年轻气盛,却也后知后觉祖母在思考重要的事情,缩在底下当鹌鹑,悄悄把视线投向同为小辈的齐璞。

    齐璞察觉到周文安的目光,转过脸去,与周文安对视。

    周文安压低声音,嘴唇一开一合,齐璞只能勉强辨认他说的内容:“你怎么也跟我一样倒霉?”

    齐璞同样用唇语回答:“呵呵。”

    周文安破觉无趣,转脸看向上首,霍太尉正好说完最后一句话:“薛复此行,受命于天,可于你们却不太友善。”

    杜衡思索片刻,抬眸道:“周家不缺这点钱。”

    周文安一个哆嗦,险些跳出去。

    那天他也在场,薛复那强抢的行径,简直可恶极了,任周家有多少钱,也得被他当成肥羊宰啊!

    霍太尉呵呵一笑,不再说话,视线飘向齐璞,示意他该上场了。

    齐璞收到指令,站起身来。

    还在和小伙伴打招呼的周文安迅速闭嘴,眼观鼻鼻观心,生怕自己跟着被当做出头鸟。

    他祖母火起来,那是六亲不认啊。

    “晚辈冒昧,有一句话想说。”

    杜衡沉默,表示默认。

    “薛公公固然为财而来,我们送些钱粮都是小事,怕只怕他心中早已将我们当做对手了。”

    齐家家底深厚,很有资格说这句话。

    杜衡心中何尝不担忧此事,只是这原本就是没见影子的事情,兵来将挡,要死也是齐家死前面。

    “捕风捉影而已。”杜衡说,“他未必有胆量与全城世族争。”

    他可有胆量得很。

    算算时间,薛复得知城西有人聚众,应该也赶过去惹事了。

    齐璞恭敬道:“晚辈原本也是这么以为的,后来才知晓……”

    他顿了顿,吊够了杜衡的兴趣,这才继续说下去:“薛复来城前曾遇到一群绑匪,那些人十分猖獗,因此引起薛复的警惕。”

    闻弦歌而知雅意,何况齐璞说得已经十分清楚,杜衡懂了。

    她的食指在桌前轻轻敲动,声音沉沉:“你从何得知?”

    齐璞看一眼霍庭,诚恳道:“是霍太尉告知于我。”

    “……”迎着杜衡探究的眼神,霍庭险些被口中茶水呛死,“是我说的。”

    说罢,他低下头去,狠狠瞪了齐璞一眼。

    霍太尉还算有几分薄面,杜衡暂时将这个信息记在心上,却并没有答应合作:“周氏做盛姜皇室的忠臣已有百余年,陛下所托,着实不敢推拒。霍太尉请回吧,日后若有私事,再请您到府上一叙。”

    霍太尉笑呵呵,并不以为忤,起身告别。

    说罢,他低头去找齐璞。

    齐璞正在从袖笼中掏出一份契书,随手折成方纸,塞到周文安手上:“周大郎,这封书信请你交给老夫人。”

    周文安抬手接过,正要打开,却被齐璞轻轻按住:“这封信给老夫人看就是了,你不要看。”

    “写的什么?”周文安嘀咕道,揣进袖袋里,“真当我想看啊。”

    齐璞懒得理他,向周老夫人行礼告退,跟着霍太尉走了出去。

    霍太尉在外面等他,车帘放下,他似笑非笑地问:“我何时同意为你作证?”

    齐璞慌忙告饶:“霍翁金口玉舌,我本来不想麻烦您,可惜老夫人只信您的话……”

    霍太尉算不上爱听吹捧的人,齐璞还说得很直白,饶是如此,他此时也忍不住笑起来:“你真是不像你父亲。”

    这是他第二次这么说。

    齐璞挨到霍太尉身边,很不怕生地问:“霍翁,我阿耶是什么样?”

    听他这样问,霍太尉眼前似乎又浮现了齐驰的身影。

    “不怕死。”良久的思索后,霍太尉给了答复,“很不怕死。”

    毫不意外的回答,齐璞托腮道:“我也觉得。”

    “你就很怕死。”霍太尉总结,“你父亲从不怕死,也不会说好听话。你看起来乖巧,其实不是个省心的人。我说的对吧?”

    齐璞满脸真善美:“霍翁真会看人。”

    霍太尉呵呵一笑,叫人驱车回齐府,把齐璞丢下马车,扬长而去。

    临走前他只说了一句话:“别叫我抓到你的把柄。”

    齐璞独自站在门口,冷风吹得他裹紧了衣服。他不算担心杜衡,他知道杜衡无非是不能确定薛复的态度。

    只要薛复再嚣张一点,他一定会去城西,一定会撞上各大世族。

    如果他记恨程氏,那就更不会放过其他人。

    他在心里计算着,一步步走上门前的台阶。正门洞开,是送走霍太尉时不曾关上的门。

    “阿郎——”

    身后有人狂奔而来,齐璞闻声回头,一只脚还没来得及跨过门槛。

    来人正是江五,他匆匆跑到齐璞身边,压低声音道:“城西打起来了。”

    齐璞微微一怔,脑海中第一个反应就是: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

    他加快脚步,进了内院才轻声问:“是薛复?”

    “是。”江五确认,“他刚才匆匆忙忙去了城西,原本还好好的,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拔刀了……”

    齐璞听到这里,加快脚步,一路冲到祖母的院外,提高声音喊:“祖母,出事了!”

    等了片刻,王钰安穿戴整齐,从房中走出来。她表情难看,开口便道:“我已经知道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真是名不虚传。

    齐家到时,举宴之地已经被团团围住。薛复两眼紧闭,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中,两侧人人面色不虞。

    这次聚会本是乔家做东。乔娘子性情张扬,又是三大世族之一,天不怕地不怕,何曾受过委屈?

    可偏偏这个薛复,就是她不能惹的人。

    乔霖直挺挺地站在中间,微微侧身将乔娘子挡在身后。乔娘子脸色苍白,站在他身侧,阴阳怪气地指责道:“薛公公皇命在身,大家都理解的,何必如此着急呢?”

    薛复终于睁眼,嘴角流露出的却是一丝冷笑。他定定看了看乔娘子,眼皮上下一翻:“你算什么东西?”

    乔娘子被他气个仰倒,话都说不出来。乔霖不敢离他嫂子太近,慌乱中往旁边挪动两步,叫丫鬟小心将她扶好。

    如果是一般人,此时早就被撕碎了,只是可惜薛复不一般,现在还能活蹦乱跳地说话。

    薛复自忖皇命在身,护卫在侧,哪里将在场众人放在眼中。

    “咱家本不想撕破脸,可尔等偏偏行事狂纵、欺君罔上!”他猛地一拍扶手,站起身来,喝道,“钦差大臣你们都敢截,还有什么是你们不敢做的!”

    人人哗然,连迅速靠近的王钰安都猛地停住脚步。

    王钰安来得晚了,前情并不了解,却仍旧察觉到一丝寒意。

    薛复所带护卫早已将他团团围在中央,一行数十人抽刀相对,将全无预料的众人吓得直如鹌鹑一般。

    僵持之中,只听一行脚步声响起。最前方那人走得慢些,却十分稳当,拨开人群,直直走到薛复面前。

    薛复定睛一看,原来是周老夫人到了,不由得冷笑一声:“老夫人有什么话想说?”

    周老夫人面皮微动,苍老的脸上挤出个笑荣,似乎全然不在意薛复的态度:“我只想问问薛公公,这其中是否有误会?”

    薛复眯起眼,并不答话,似乎在评判周老夫人的立场。

    良久,他呵呵笑道:“我知道周氏忠心耿耿,必不敢做出背叛皇命的事情……”

    杜衡十分赞同,轻轻颔首:“薛公公说的是。”

    她看起来真是温和又迟缓,像是个常年修养在家的老太太,没有半分威胁。

    薛复心中固然有些轻视她,却也不准备和周家撕破脸。并不是因为他有多怕这老妇人,而是周氏一族的确侍君多年,皇帝格外满意。

    于是薛复想了想,口风缓和些许:“周老夫人虽忠心,他们却是包藏祸心。”

    说罢,他扬起手,轻拍两声:“程氏拦截钦差,形同谋逆,把他们押解入京,等候发落!”

    话音落下,只见程氏慌乱挤上前去,却被侍卫们一拥而上,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反扣双手抓走了。

    薛复做完这一切,转头对周老夫人笑道:“我只除首恶,旁的既往不咎,就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杜衡静静看着他,脸色毫无变化,轻声道:“薛公公自有决断,我就不掺和了。”

    乔娘子已被吓得脸色惨白,紧紧抓着侍女的手腕,才勉强不摔倒下去。

    她断断想不到,在洛阳城里,自己的地盘上,薛复怎么还能如此嚣张?

    薛复懒得再看这些人,吩咐侍卫前去抄家,一边朝周老太太拱手,敷衍道:“不必送。”

    说罢他抬腿就要走,杜衡在良久的沉默后,却忽然开口:“薛公公!”

    薛复停住脚步,侧身微笑:“老夫人有什么吩咐?”

    杜衡上前一步,郑重道:“城中有一酒楼,开了上百年,酒食尚可。不知公公可有雅兴?”

    薛复微微一怔。

    这老夫人,可算是对他服软了。

    大喜之下,他当即应下:“恭敬不如从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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