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太太抽出袖笼中的纸条。
马车摇晃,字迹便看不太清楚,她眯起眼睛,认真地一个字一个字读下去。
这是齐璞让周文安转交给她的那张字条。
或者说,契书。
周文安单手托腮,随手给面前的暖炉添了点香灰,问道:“祖母,这是什么东西?”
虽然齐璞不让他看,但他是听话的人吗?可惜,刚打开就被祖母抓住了。
周老太太扫他一眼,语带笑意:“收买我们的……诚意。”
“诚意?”周文安坐直身子,“什么诚意?”
周老太太把纸条收好,缓缓靠坐在软垫上,突然问:“你对齐璞是什么个印象?”
周文安顿了顿,仔细思索片刻。
乔霖的评价在他耳边环绕,他想了想,还是诚恳地说:“我觉得他人挺好的。”
周老太太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服,眼中浮起一抹无奈的笑意:“你从哪里觉得他是个好人?”
“上次我们一起去踏春,他不是挺照顾我的嘛……”
“说到这个。”周老太太忽然打断他,“你的玉佩是什么时候丢的?”
她早就怀疑齐璞了。自家孙子就是和这小子出门时失踪的,倘若真出了什么事情,她一定拿齐家问罪。
周文安:“……”
自己先派人监视齐璞这种事情,他能说吗?周文安额上汗都快下来了,顾左右而言他,好半天才说:“我不记得了。”
在祖母的目光下,他眼观鼻鼻观心。
好在周老太太没有刨根问底,移开视线,道:“你既然觉得他人不错,抽个时间,和他一起去把这张契书签了。”
“什么契书?”
周老太太意味不明地看他一眼:“你的钱。”
……
夜色未深,归鹤楼前再次排起长队。
和上次赴赵炳春的宴不同,归鹤楼大东家也来了,正站在门口迎客。
齐璞下车时,冲他点点头,两人目光交错,互相在彼此眼中看见一行字:合作愉快。
齐璞想起来,自己还没有问过肥皂的销售情况,不过看程氏的态度,应该是很喜欢的。
既然这样,那就更不能让薛复把人抓走了。
那可是他的大顾客!
也许薛复也不想继续张扬下去,这次居然来得挺早,正翘着腿坐在二楼。
齐璞只看了一眼就不想再看,转头去找周老夫人。
杜衡穿的依然是繁复的衣衫,玉带高冠,脚步沉稳。
整个归鹤楼烛光耀眼,照得她眉眼生辉,衣衫上华光闪烁。
周老夫人很不讲规矩。归鹤楼从前是清净之地,但薛复提前要求,要有美人、美酒,不然他宁愿待在县衙里。
齐璞低着头往前走,余光看见几个年轻女子围着薛复。薛复本人自然乐得逍遥,斜倚在摇椅里,看着一楼众人走到各自的位置上。
薛复不是疯子,见人来齐,还是很给面子地举杯:“诸位……”
世家众人已经被他的几次举措吓疯了,见状立刻摆出沉默、不抵抗也不同意的态度,以示我在听。
“薛某人负皇命而来,若有唐突之处,望诸位海涵。”
无人应答,只随着薛复的动作端起酒杯,沉默地一饮而尽。
周老夫人见气氛实在僵硬,出言缓和道:“不知薛公公还缺几分,才算完成陛下的圣命?”
薛复毫不迟疑地说:“上次在县衙里,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陛下只要钱粮,诸公家底深厚,这我是知晓的,只需十之一二,这岂不是一桩易事?”
周老夫人笑呵呵,无视了落在自己身上怀疑的目光,举手轻拍:“薛公公该给我们些时间,也罢……这些不开心的事情,留待明日如何?”
薛复没有反驳,反而把身子往软椅上一倒,表示自己没有异议。
因此周老夫人直接跳过这个话题,让人先上菜。
归鹤楼的菜色做的是另一个路数,他们融合南北,自有特色,薛复虽尝过各地美食,此时依然满意地眯起眼睛。
“不错……”他垂下眼帘,随手端起酒杯。
两名侍女一左一右,一个替他夹菜,一个替他斟酒,白皙的手腕在火光下露出莹润的光泽。
薛复的目光停在左手那人身上,忽然笑了笑:“如此美人,怎地在这里伺候人?”
归鹤楼大东家连忙道:“此人原是武德一带的良家,后来随父兄来此地,因缘际会……”
后面的话没有说完,因为薛复并不想听他说下去。
他要的人,管他是什么身份,自然是要拿到手的。
他伸出手去,轻轻捏住对方的下巴。
灯下看美人,别有一番风景,侍女轻呼一声,眼中泪花闪闪,倒看得薛复兴趣大涨。
一楼看二楼,其实看不太清晰。隔着纱帘,齐璞只能看见模糊两个身影,只是虽然没有看见……猜也能猜出来了。
周文安又挨到了他身边,手肘捅捅他:“喂。”
齐璞瞄他一眼,不说话。
“看见了吗?”周文安压低声音问。
齐璞自顾自夹菜,周文安见他不理会自己,又捅捅他。
“……”齐璞看着自己夹上来的菜又掉回碗里,微微侧过身,小声道,“少儿不宜,你不要跟我说话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向周老夫人。
据他所知,周老夫人绝不是柔善之人,她既然宴请薛复……怎么可能没有别的谋划?
别说他不信,想来祖母也不信吧。
二楼,薛复的手顺着侍女的脖颈缓缓下滑。
侍女浑身颤抖,手顺着桌沿直往下掉。
“咔嚓。”
薛复的手停住,迟疑地盯着这名侍女,脚边,温热的酒液缓缓浸湿了靴底。
酒杯的碎片在他靴边炸开,终究是警惕心占据上风,他一脚踢开侍女,无所谓地说:“的确是个美人胚子。”
大东家赔笑道:“公公若是喜欢……”
薛复的视线犹如一条毒蛇,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探究,片刻后才哈哈大笑起来:“不必了,君子不夺人所好,我可不做那种事情。”
他不再多看,余光里只见那侍女从地上爬起来,脸色苍白地向他躬身行礼。
侍女很快被带下去,薛复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招招手,他身边立刻走上来一个护卫,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酒过三巡,齐璞喝着羊奶,心中已经有些猜测。
他原本以为那个侍女是周老夫人的安排,可薛复如此警惕的人,想来不会轻易上当。
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薛复已经有些醉意,但他是不会在世族众人面前彻底喝醉的,因此只脚步踉跄地站起身:“我先走一步……”
他推拒了大东家的关心,只让随身护卫搀扶着自己,慢吞吞往楼下走。
木质楼梯发出轻微的声响,薛复脚步落在地面的那一刻,齐璞听见身边响起一声轻轻的叹息。
四月的天气还很凉,薛复提前退场,齐璞草草吃了两口,就再也没有胃口。
等众人陆续离场,齐璞和大东家单独寻了个包厢,谈起月余前的合作。
大东家率先开口,从身边拿起一册账簿:“郎君的生意十分不错,程夫人便购置了不少,后来又销往北地,确实大受欢迎。”
齐璞听他说完,才随手翻了几页。老师成润走前虽然突击过一段时间,但他对账本只能算是看得懂,论起来,还是李衍更有天赋。
那姑娘虽然家里没钱,但对数字有种天生的敏锐,跟贺六郎学了没多久,就基本可以独自管理钱粮。
齐璞简单地扫过前面几页,随口道:“我正愁没钱了,大东家可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大东家哈哈一笑:“郎君还能没钱用?”
“没办法。”齐璞又在心里开始算账,处处都要花钱,祖母那边也不能总要钱,给贺家村发过一次工钱后,他真的快穷死了。
好在这么看起来,香皂生意确实是赚钱的。
“齐家确实宅心仁厚,这是人人都看见了。”大东家大拇指一竖,“我亦是十分佩服。”
齐璞随口应了,没往心里去。
这些生意人夸起人一套一套,找着机会坑你的时候,自然也不会手软。
倒是这生意好做,让他还想到了别的路子。
他早就准备自己开间铺子,肥皂的生意也不仅仅局限于富人之中:减点花钱的配方,按便宜价格卖给平民,也是有销路的。
不过那得是之后的事情,现在要做的不是这个。
齐璞对目前的合作心里有了些数,眼见外面的风又刮起来,于是和大东家告辞。
归鹤楼的烛火依然亮着,齐璞路过后院,看见了薛复的马车。
他没有走。
也是,归鹤楼面向豪门世族,自然样样东西都按好的来,薛复体验过这样的待遇,哪里还能回那个荒凉的县衙里去?
“阿郎。”齐英一路小跑着来接他,“风大了,小心着凉,快回去吧。”
齐璞点点头,正要上马车,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他回身望去,只见几名护卫围着一个女子,将她连拉带拽地往里扯,隔着老远,都能听见女子的抽泣声。
“姑娘莫哭了。”有护卫说,“叫公公听见,该更不开心了。”
齐璞认出来那人的模样,正是今夜里被薛复吓哭的女子。
是周老夫人的手段?还是遇难少女呢?
齐璞一时辨不出来,脚步粘在马踏上,沉默片刻,他忽然缩回一条腿,就要往薛复院子里走去。
事情发生在自己面前,很难装作看不见。
“小郎君。”马车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齐璞顿住脚,那人压着嗓子,向他轻声道:“上来吧,她是自己要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