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季惊春倚坐在一根粗大的树枝上,手中是一个瓷酒瓶。

    日推月继,转瞬至暮春,桃花落尽绿阴尚小,阿昭的伤已好得大差不差、只是身体还虚弱。此刻正一身白衣,单薄布料勾勒出少年人的清瘦,在树下望着他。

    “季前辈,”阿昭和他混熟了,未语先笑,“可以分我一口吗?

    季惊春头疼,倒不是他舍不得这陈年桃花酿,只是一来阿昭酒量不好,二来他尚未好全,季惊春实在不敢给他喝。

    “季前辈,”少年人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浅色眸剔透,“就一小口,一小口,云哥不会发现的。”

    季惊春给他看得动摇,勉强维持着冷面道:“不行。”说完自己又嫌冷硬,补了句:“白姑娘说你毒素未清干净,不宜饮酒。”

    正是说曹操,曹操到,白双双背着药篓从羊肠小道中走来,临近了摘下帷帽。

    江湖上盛名的毒医白双双却是个面容讨喜的姑娘,朱唇未启先有笑。“老远听见你叫我名字,怎么啦?”

    季惊春没脸说拿她当哄小孩的借口,含糊着混了过去,白双双也不再问,对阿昭道:“昭昭,帮我把草药晒一下。”

    阿昭应了,接过背篓,一溜几烟跑没了影。

    白双双径直走到茅屋里,云破月端坐于桌前,朝她微微点头:“白姑娘。”

    白双双绕到他身后,手在脸脖交接处摸索几下,剥下张人皮面具。

    剥去了遮掩的云破月有一张温润书生的脸,眼睫眉毛一片鸦羽似的翠墨。

    白双双从腰间摸出个小瓷瓶,将里面的药粉细细抹上面具,给云破月戴上。白双双较声道:“阿昭的毒清不干净。”

    云破月蓦然抬起眼帘。

    白双双依旧柔声细语:这不能怪我,他中的是千日欢,你也知道这毒难解,他又在水里泡了那么久,能恢复到这个样子已是上天庇佑。

    云破月冷淡道:“当年你带走的那本毒经上面有各种毒的记录,怎么会没有大名鼎鼎的千日欢?”

    白双双一笑,双手轻轻抚过面具,就像她每次抚过那些死不瞑目者的眼睛,把他们收拾体面些。

    她端详云破月了半晌,道:“你这样煞费苦心地隐瞒身份,是不想把他扯进当年的事里吗?那你应该把他看好,把他拘起来,放任他在外招摇,有些事,想瞒也瞒不住了。”

    云破月却不言。

    白双双道:“我只是好意提醒你一句,千日欢虽难缠,却不是很难得看不出是谁出的手。看来不少人注意到他了。小、心、啊。”她点着他的肩,“小心重蹈覆辙。”

    云破月闭眼,白双双笑:“我又多话了是不是?且放心,我会信守我的承诺,给阿昭解毒,只要你也信守你的承诺。”她俯下身,眉目间浮出浓烈的贪欲,“毕竟像你这样的试药人,才是难得。”

    白双双走到门边回首笑眼弯弯:“对他温柔、一点嘛,别老摆出一幅家长架子,这可不讨昭昭喜欢。”云破月依旧阖眼,并不答话。白双双轻手轻脚地走出去,关上了门。

    门一“吱呀”地关上,云破月便支撑不住,咳出一口黑血他没吐在地上,怕叫阿昭看了去,从袖间找出帕子,吐在上头。

    他能感到自己的心跳慢了下去,阴冷缓缓沿骨髓爬了上来,头皮一阵阵发麻,让人有头发凝霜的错觉,忽然又一阵燥热,让云

    破月屏息,慢慢压下这无名邪火,冷热交阵间,细密的疼和痒噬咬过每一寸肌肤。云破月攥紧自己的手,指甲嵌进肉里,鲜血味漫开。

    他想:“白双双这姑娘下手一点儿都没留情。”

    恍惚间他听见阿昭清脆的声音,听见他笑着跟白双双说话,听见他敲门:“云哥,你在里面吗?”白双双支开他,阿昭的脚步声很轻,轻轻地远离他而去,他叹息一般轻念他的名字。“阿昭,阿昭。”

    阿昭回来时,看见季惊春靠在树干上闭眼假寐,黑衣沉沉不减他眉目晕染艳色。树影斑驳落在他脸上,十分适宜地叫阿昭想起“山鬼”。

    阿昭一边偷看他,一边胡思乱想,季惊春若托生成女子,  只怕名动天下的不是他的剑而是美色了。

    季惊春睁开眼,对上阿昭没来得及收回的视线,阿昭给吓了一跳,又羞恼又尴尬,下意识地转一身,觉得太刻意给转回来。

    季惊春在看着他。阿昭给这目光压得抬不起头,在地上瞟来瞟去找洞把自己埋了。

    季惊春开口:“阿昭,过来。”

    阿昭一溜小跑过去,鹌鹑一般地在季惊春站好,乖乖巧巧地道:“季前辈,你看见云哥了吗?”

    季惊春目光忽然古怪起来,上上下下打量他一阵,阿昭给他看得不自在,薄红飞过耳尖脸畔,微微垂着眼帘,别别扭扭的羞涩。

    季惊春收回目光,抬起手捻了捻阿昭的耳垂:“叫哥。”

    “嗯?”

    季惊春微微勾起一点唇:“你管云破月叫哥。”他像把什么话给咽下去,脸上显出一点犹豫的恍惚,但这神色一晃而过。季惊春的姿态是很亲昵的微嗔:“叫哥。”

    什么嘛。阿昭哭笑不得,原先的羞涩飞也似得没了,他道:“季哥。”

    季惊春一顿,又捏了下他的耳垂。手法跟捏一只小猫没多大区别,没让阿昭觉得奇怪,没让他发现自己跟季惊春忽然亲昵起来,反而很乖地一眯眼睛,一番可爱情致。

    远处云破月与白双双缓步而来。云破月依旧是青白衣衫,腰间红绳便是他浑身唯一艳色,阿昭看着那上面五枚铜板,心中泛出点模糊的熟悉。

    这情绪还没来得及成型,云破白便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将铜钱一掩,打断了阿昭的思绪。

    阿昭想起自己找云破月的缘由,笑出张动人的笑靥来:“云哥、双双姐,我打了只兔子,今天晚上加餐。”

    云破月远远地看着阿昭:“兔子?”旋即又看到院中横陈的兔子,他走过来,绷着张冷脸。“伤口不疼了?跑出打兔子。”

    阿昭一歪脑袋:“伤口早就好了,是云哥太小心了。”他把袖子往上挽:“不信哥自己来看嘛。”

    云破月不作声慢条斯理地把阿昭的衣袖放下来,他指尖似冰,阿昭被冷得一激灵,想,云破月的手之前有这样冰吗?

    但他没有说出来,只是对云破月一笑,道:“那我去把兔子清理一下,晚上吃烤兔子怎么样?

    他没等云破月说话,把兔子拎出来,另一个手还拉着季惊春。“季哥也跟我去。”

    季惊春很慢地一眨眼睛,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由着阿昭拽他。

    还是之前那条潺潺的河,鲜草丰美,岸边有腻滑的苔藓,阿昭小心地把自己停在上面。

    河里有些肆意生长的水草,伸长的枝条在水中像什么有生命的活物,缓缓随水流蠕动。

    阿昭不用回头也知道季惊春在看他。他盯着面前这条河,想,这便是云破月救起他的地方。他也不回头地道:“季哥,你方才想同我说什么?”

    季惊春叫他当然不只是为了让他改口,阿昭看见了他犹豫的神色,季惊春缓步向前,站在阿昭身旁。

    “一年前,云破月忽然我到我。”季惊春的嗓音慢悠悠,是一个适宜讲故事的慵懒调,“他托我寻一个人,一个酒后眉间有红痣的少年郎,他说他不清楚那人的相貌,也不知那人名姓。我答应了,这是他欠我的第一个人情。”

    他忽然侧过头来看阿昭,他真一幅好相貌,美得惊心动魄,“然后我遇见了你。”

    “你贪杯、好美酒。我第一次见你,你醉得意识不清往我怀里扑,我一低头,看见你眉间鲜妍红痣。”

    “他欠我的第二个人情,是救你。”季惊春静静地看着他,“他认得你,却又装作萍水相逢;他请来白双双你为医治,却只字不提报答。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也没有无利可图的付出。要小心啊,昭昭。他现在对你的一切,未来不知要用什么交换。”

    阿昭不看他,垂着眼帘看着河面、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小猫:“季哥说的这些我也想过,我和云哥非亲非故,他并没有理由对我这样好。

    “但是云哥救了我,”阿昭低声道,“如果没有云哥、此时我早已命丧黄泉,纠结那些虚无缥缈的缘由没有用,但这关心是切切实实的,真心换来的也应是真心,而不是算计和猜忌。”

    季惊春神色复杂,阿昭一时分辨不出那是什么,只是感到那目光的分量,让人不由地沉重起来。

    季惊春伸手捏了他的耳垂,轻轻的。“如果我之前遇见你。”季惊春忽然一笑,把晦暗不明的言辞咽下去,他的手细微地抖。

    他微微低头:“防人之心不可无。”

    阿昭道:“害人之心不可有。”

    季惊春笑,眉目清隽,顾盼生辉,他这张凑近了也不减艳丽,杀伤力成倍增长。

    阿昭呼吸一怔,脚下一滑,只听扑通一声,人已摔进河里。

    季惊春手忙脚乱地捞他:“昭昭!”

    阿昭沉在河底,想把自己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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