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腾了半晌,兔子还是成功作了晚餐。阿昭水淋淋地进门被云破月训了几句不顾惜身体,末了又问起他怎么会掉水里。
阿昭想起季惊春笑起来满室生花的脸,先把自己羞窘住了,支支吾吾地混了过去。
白双双对兔子兴致颇高,拿着把小刀比比划划,只见几下功夫,一幅完整的兔子骨架就出现在阿昭面前。
阿昭叹为观止。
白双双甜甜一笑,嘴角梨涡深深,捧着兔子骨架走了。
季惊春给他切肉,指点他何处何处肉嫩好吃,把烤得酥脆的表皮给他,趁没人注意,给阿昭喂了点他心心念念的桃花酿。
真的只有一点儿,用筷子醮了醮,哄小孩的架势,阿昭倒也吃哄,心满意足地一眯眼,像只又乖又狡的小狐狸。
季惊春一顿,慢慢把兔肉切细,放在阿昭面前。
阿昭看着他的手,暗暗惊奇。季惊春的手,是双贵公子抚琴、焚香、吟诗、作画的手,不适宜拿剑杀人,也不适宜这样琐碎地照顾别人。
阿昭想接过他手中的东西,道:“季哥,我自己来。”
季惊春撩起眼皮看他,躲过去。“坐着吧,我难得伺侯人,还是有始有终好。”
阿昭便不再多言,乖乖坐着让季惊春投喂。季惊春兴头颇好,也许是找到些饲养小动物的快感。
酒饱饭足后天色欲晚,倦鸟归林,阿昭有些困意,缓慢地眨着眼,看见云破月坐在桌前,膝上平放着一把长剑。
阿昭一下子清醒了:“云哥,我的剑。”
云破月轻笑:“对,你的剑。”他抬手示意他过来,待阿昭坐定后,收剑入鞘,把剑给阿昭。
“你这剑本就不算上乘,之前在打斗中受损过度,我为你修补了它,但还是尽早更换为好。”
阿昭捧着剑,抿着唇笑。“谢谢云哥。”他垂下眼帘.欣喜地端详着剑,来来回回摩挲着剑柄,忽然抬起眼,恰好对上云破月没来得及收回去的水一样的目光。
阿昭忽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嗫嚅着唇,云破目也不语,沉重的寂静漫延,让空气几近凝固。
最终是云破月终结这份沉默,他站起身、道:“时候不早,你早些休息。
何昭低着头,依旧能感受到那份水一样的.轻柔地流淌过他全身的目光。
“好。”
翌日一早,白双双急匆匆前来告辞。
彼时阿昭正于院中舞剑,动作逐渐慢下来,特剑而立:“姐姐要走了?”
白双双笑:“昭昭舍不得姐姐呀。”
阿昭一抿唇,纵身运剑,落地时剑尖一朵小花,花瓣柔柔如单薄的笑。
他说:“送给姐姐”
白双双捏捏他的脸,笑:“我们昭昭的昭是招人喜欢吗?这么可爱。”
阿昭给闹得脸热,羞涩一笑,躲走了。
一半原因是确实害羞,另一半却是看见云破月过来,缓步时好似漫游仙鹤。
白双双压低声,用一种窃窃科语的八卦口吻说:“昭昭这两天在躲你,你做了什么把人家惹着了?”
云破月看她一眼:“怎么了?”
白双双正色道:“我来告辞——阿昭的伤已好了,留下的微末小毒不成影响,过段时候便会自己吸收,报酬我也收够了。而且,”她脸忽然浮出一种极柔软的神色,“闻人来信说,可归矣。”
云破月道:“慢走不送。”
白双双嫣然一笑:“真不想再看见你,后会无期。”她步伐轻快,一会儿便没了身影。
云破月慢慢沿小路走着,远远听见阿昭含笑的嗓声:“季哥!”却没什么下文,只是一阵压不住的笑声。
云破月站定,扶着路旁一株粗糙树干, 树有干松的树皮,苍老的纹理映在他的感觉之外。
他想:阿昭的反应不算过激,若是他被莫名其妙的人十分可疑地用那种眼神看着,他恐怕就不只是躲着了。
云破月十分冷静地想:阿昭不同他亲近也好,他早晚是要离开的,他不能自私地把阿昭拖进这桩旧怨里,相伴这么些时日,便已是恩赐了。
尽管用一张假脸,用一个假身份。
待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抓破了树皮,坚硬的木刺扎入指甲,指缝一圈血红。
云破月盯着它,重重一按。十指连心,疼痛迅速席卷上来。
忽然他感到有什么正逼近,他屏息凝神,飞速地向那方前去。
来者是个眉目清扬的姑娘,手持两把弯刀,身旁是个细眉杏眼,俊秀得有些女相的男子。
云破月的声音低哑欲碎,仿佛是从喉间挤出来的:“花缠枝、阮燕郎。”
阮燕郎道:“观面了,云前辈。”
花缠枝冷冷道:“云前辈,此事与你并无关系,为何三番五次插手阻挠?”
云破月却看向阮燕郎:“商量雪的恩怨是十几年前的旧事,她的后人与阮公子有什么干系?”
阮燕郎:“拿人钱财,自替人效力。”
花缠枝道:“闲话休叙,阿昭在哪里?”
云破月道:“花缠枝,你何必苦苦如此?寻得阿昭与否,同你的事情有何影响?”
花缠枝挂起一个奇怪的笑,似嘲弄的冷笑,似真情实意的微笑:“前辈这话听着真耳熟,有个人也常常这样跟我说。”
她笑着,眉目却同手中刀一样冷:“擅自把自己的想法加诸别人,前辈,我不知道是说你傲慢好,还是自作聪明好,反正都让人讨厌,那个人也是。”
云破月痛苦地低咳一声。
阮燕郎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在手中转了几下,拉开架式, 翩翩好似燕子纷飞,剑身软似柳腰转,却步步生寒。
云破月游走于剑光之间,从容似闲庭漫步,寒塘鹤影一般,细看却脚步虚浮,气力不支。
花缠枝置身事外,空白着一张脸,缓缓捏紧刀柄,又慢慢把它松开。
云破月忽然急速退开,阮燕郎扑了个空,轻飘飘地回身,与他对峙。
花缠枝忽叫声:“阮燕郎。”
阮燕郎抖了抖剑;转过脸看她。
花缠枝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末了下定什么决心似得,低声道:“走!”
阮燕郎惊诧地扬起一边弯弯的柳叶细眉,却没说什么,把软剑扣在腰间,栩栩有礼道:“回见,云前辈。”
花缠枝回望,见云破月立于树下,叶影婆娑,落影斑驳,他神色晦暗难识。
花缠枝收回目光,长睫一掩遮住她双眸,让人看不清她在想什么,“云前辈,下次见面,我可就不这么好打发了。”
她嘴角一抹轻飘飘的笑:“希望你能改掉说教的毛病,毕竟这真让人厌恶,前辈。”
他跪倒在地,又咳出几口血,浸染在衣衫上,猩红点点,异常触目。
他伸出手,将血迹掩好,抚上腰间的铜板,凹凸的触感仿离在他感觉之外,
抬头时,莺啼花落,阳光明媚含笑。
云破月回来时,残月拂桃树,万籁俱静,只有坐在屋顶上的季惊春还一身冰冷的清醒,转头瞥了眼。
云破月想起江湖上有关他的传闻,并没有多少惊讶。只是立在原地,看着他从屋顶一跃而下。
云破月低声:“阿昭呢?”嗓音是一片撕裂的帛布。
季惊春意味不明地道:“他今天等了一天,找了一天,方才刚睡下,要我现在进去扰人清梦,可不算君子所为。”
云破月沉默不语,季惊春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开口,转身便要离去。
云破月忽道:“我要走了。”
季惊春停下,不掩饰自己的惊讶。云破月几息后又道:“还请,替我关照阿昭。”
“最难不的莫过于人情债,你现在却欠了我三个。”季惊春道,“想好怎样还债了吗”?
云破月语气缓慢而郑重:“千机楼将倾力助你,无需任何条件,无论是重回季家还是报复仇人,季公子心中所念,千机楼将全力以赴。”
季惊春缓缓抬起眼,浓密眼睫下,双眼中仿佛有火在烧:“我不知,云前辈竟能驱动千机楼。”
云破月拿出一块玄色令牌:“此为千面生所赠,千机楼见此令如见楼主。”
季惊春喃喃:“这可真是笔不吃亏的交易,”他收下全牌,道:“前辈迟滑放心,有我护着,定叫阿昭毫发无伤。”
云破月缓慢道:“那多劳季公子费心。”他最后长长望了一眼,转身如走在残阳古道上的远行人。
季惊春握着那全牌,目送云破月离去,温润玉石渐渐暖起来.
“奚家”他喃喃,缓缓勾起一抹奇异的笑,他秀美的脸狰狞,浮现一种不动声色的癫狂,“真是恍如隔世啊。”
阿昭静静地坐在树下,抱着自己的剑像小孩子抱着自己心爱的东西,林中莺啼,汇成一曲动人的歌。
阿昭想,又是不告而别。
忽然有人摸了摸他的头,力道介于安慰和逗弄之间;阿昭抬起头,季惊春垂着眼看他。
“昭昭看起来不开心,是因为云前辈吗?”他捧着阿昭的脸,静静地摩挲着,像摸一只受委屈的小猫。
“江湖浪客向来如此,萍水相逢,须臾过客,不需真情实意。”他微微浮出些笑,声音轻柔如同诱哄,“只有昭昭可怜,赤子心性,一腔信任付水东流。”
阿昭眨眨眼,眼睫已洇湿一片,季惊春轻轻拂过,水泽在指尖一阵发烫,烫得他心花怒放,阿昭现在可怜可爱得要命,不枉他鬼话连篇。
他柔声,笑容如蛊惑人心的精怪:“昭昭,不要伤心,我会陪在你身边,不会抛下你。”
阿昭恹恹地看他,水洗过棕瞳浅亮:“你也会离开的。”
季惊春轻轻抚着他的肩,给予无声的安慰,也像索取着安定,阿昭说不上所以然,像只觉他的手如温凉的丝绸。
季惊春低下头,睫毛扇动:“昭昭打算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