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昭有些恍神,半晌后才道:“扬州。”他避开季惊春的视线,一幅不欲他多问的样子。
季惊春却什么都没察觉似得,声音依旧轻柔;“好呀,听我们昭昭的。”
阿昭心不在焉。师父临终前死死抓住他,要他跪下发誓报仇,那场景历历在目,手腕被抓痛的触感依旧留存。他想,奇怪,我为什么会答应和颜苍泽去金陵?
四方楼,取自“四方迎宾”之意,是千面生江望山名下的产业,历来受到江湖人的欢迎,一则是这店不怕招惹麻烦,给足钱便保你一夜无虞,二则是店中酒好,全大周闻名的,三则…
“三则是这楼中说书,”季惊春笑道,一边给阿昭布菜,一边看向楼下的说书先生,“实在精彩。”
阿昭全身心都被底下精彩纷呈的故事吸引住了,压根没听见季惊春说什么,胡乱应了两声。季惊春叹气,用筷子敲敲他的头:“吃饭。
阿昭恋恋不舍地坐好,只觉这满桌佳肴实在食之无味。
忽而楼下一阵喧闹,阿昭悄悄探头;却见原先那个说书先生下去,换了个身着黑衣的人,相貌普通。季惊春笑盈盈地道:“昭昭。”阿昭一惊,把头收回来,讨饶地冲他笑。
楼下已开场,男人的声音不高,却能叫满楼的人听清楚:“某今日给诸位讲的故事,却是武林中一桩旧事。
三十多年前,江湖中有位商晏商大侠,天赋卓绝,不过亘十年纪便已武功盖世,江湖之中无能出其右者,更兼他性格豪爽,为人大方、朋友满天下,于是当年的武林会上,便推举商大侠为武林盟主
被时北齐尚未灭国,与我朝之间锋火连绵,北齐有个将军,名唤北朝珠,一夜之间连拔三城,令所有人措手不及。北朝珠剑锋直指中原,情形之危急,非一言可以尽道。
商大侠那时正送过友人归家,滞留于北朝云所占城中,组织了青年男子与齐军相抗,令北朝珠 无法脱身,直至援军赶到,将其一举拿下。商大侠行此义举,却天不佑善人,战死沙场。
信息传来,武林皆惊。众人收殓了商大侠尸骨,将其厚葬.商大侠的妻室早已辞世,身后只撇下一个八岁的孤女,唤作商量雪。
众人悯她早失估持,一番商议后,由曲楚——便是商大侠身死后继任的.武林盟主——认了这商量雪为义女,其余人诸如暮雪山庄的千重山、无双谷的巫明掌门、剑山派的严束长老也对这商量雪多有照拂,如同待亲传弟子一般。”
阿昭此处不由感慨:“这些人倒也算有情有义。”
季惊春却道:“是吗,昭昭如此想的?”他微笑着,笑容里掺了点儿别的,让他看起来充满无缘由的恶意,“真可爱。把人想得这样好。”
“那商晏年纪轻轻武功便如此高强,想来所修功法亦有过人之处,多少人眼热着呢。他不是只有这个小姑娘吗?这功法必传给了他女儿。
天不垂怜,教他西归。留下个孤苦信行的小孩,想想看,若是趁机收养了这个可怜的小姑娘,岂不是又能将这功法收入囊中,又可搏个美名?一石二鸟,一箭双雕。”
阿昭看着他,不赞同地摇头。他的神色罕见的严肃,眉目板起来。
季惊春揉揉他的脸:“好了。终归我们昭昭人好,真心换真心,干不出这般丧阴德的事。”阿昭恹恹的,在他掌心里蹭蹭。他想:季惊春那神情完全不像讲故事里的人。
楼下的人还在讲:“…那曲盟主待商量雪,说是亲女也不为过了!好得天上有地上无,要星星不给月亮的,商量雪体弱,不能习武,一路是被娇生惯养大的。
商量雪十六岁那年,曲盟主开了比武招亲的擂台,欲为她寻个夫婿。当时剑山派的严仲徇一路领先一此人是严束长老的第四子,与商量雪若能成秦晋之好,也算美谈。
谁料半途中杀出了个程咬金——那人却非中原武林中人,而是位苗疆客,自称裴渡云,此人武功诡谲,擅蛊擅毒、路数十分阴险。
当时曲盟主心有顾虑,武功见人品,裴渡云恐非良配,但商量雪不知为何昏了头脑,非君不嫁,最后竟与由盟主断绝关系,独身一人出了盟主府。
按说此事本应到此为止,谁知曲盟主没看走眼人,六年后无双谷巫明掌门横死,众人查来查去,最终发现竟是裴渡云所为。
巫明掌门对他妻子如此照顾,他竟也能下如此毒手!这样心狠手辣、忘恩负义之辈,江湖是断留他不得.最终是曲盟主亲自出马,将裴渡云斩于刀下。
商量雪那时已身怀六甲,由盟主动了恻隐之心,提出若是商量雪愿意,便可回盟主府。
不料商量雪却拒绝了,她认定曲盟主混淆是非,逼死了裴渡云,将这千娇万宠她的养父,视作了生死仇敌……后来商量雪便没了踪迹这便是十多年前一时沸沸扬扬的江湖风波……”
余下的阿昭便不再听了,他回想着故事,一时觉得奇怪,却又说不上来。
季惊春细品一盏杏仁茶,一语道破:“这人全把商量雪说成了个没心肝的白眼狼,曲楚却是有情有义得很。”
他微笑着:“且不说死者为大,真是自己百般疼爱过的养女,怎舍得叫旁人这般糟践她身后名声?这情义真真假假,真可叫人斟酌了。”
阿昭坐直身,道:“季……”
远远传来一道少年嗓音,是看热闹的口吻:“今天什么黄道吉日,看我碰见什么贵客了?”
阿昭转头,只见一个红衣似火的少年郎走来,红色是艳色,穿得不好会显得喧宾夺主,眼前人却不然,红色更显他少年俊气。
那少年毫不客套地坐下,笑道:“艳煞公子,多日不见,风采更胜啊。”
季惊脸更加阴沉,“哐”一声放下荼盏.阴森森地道:“凤九霄,说话小心着些。”
凤九霄抚掌:“哟,急了。”他笑嘻嘻打量季惊春的脸色,转头看见旁边的阿昭一脸好奇,一把搂住阿昭的肩:“季十三,你上哪儿拐得这么个漂亮崽?”
季惊春咬牙切齿:“放开他。”
凤九霄:“你说放我就放,我面往哪儿搁?”他问阿昭:“小朋友叫什么?
凤九霄虽然咋咋呼呼,但阿昭没感到恶意,便道:“阿昭。倬彼云汉,昭回于天的‘昭’。”
凤九霄笑:“好名字!我叫凤九霄,凤鸣岐山,碧落九霄,管我叫凤五也成。”
阿昭见他和善,便扔了拘谨问道:“凤公子刚刚叫季哥‘艳煞公子’?”
凤九霄“嗨”一声,道:“你看他这张脸,生得多好!老天多厚爱他!我们说季十三杀人哪用剑,用脸就行!就管他叫‘艳煞剑’,把人给叫恼了,抄起剑就一顿揍,便退一步,叫他‘艳煞公子’.”季惊春冷冷道:“你再说下去,就可以给昭昭再现当年情形了。”
凤九霄缩缩脖子,夸张地叫道:“哎哟,季十三,出去一趟回来就这么凶。真是岁月如刀刀摧人老,把我天真可,爱的小十三变成这幅模样,唉——”
季惊春给他恶心得一身鸡皮疙瘩,差点一剑攘死他,嫌恶道:“你正常点——你不在襄阳,跑这儿来做什么?”
凤九霄反问道:“你呢?你不在洛阳,跑这儿来做什么?”
俩人相视一笑,不再追问。
凤九霄伸手给自己倒了杯茶,忽道:“你表妹嫁到这边了。”
季惊春问:“哪一个?”
凤九霄道:“行二,叫什么来着……”
“奚碧心。”
凤九霄:“对,就她,小时候老说要嫁给你,你一走她就出阁了。十三,你不伤心?”
季惊春盯着他,双眸幽黑似无底深渊:“我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别恶心我。”
凤九霄撇撇嘴,扭头对阿昭:“阿昭想不想知道这位奚妹妹的事?我可以告诉你。”
阿昭死鱼眼,道:“不必了——师父说,知道越多的人,死得越快。”
凤九霄乐了:“你师父倒是个有意思的明白人。”他站起身,将茶一饮而尽,道:“得了,事儿给你说了,我也该走了。”
季惊春猛然抬头:“谁托你来的?”
凤九霄笑,明眸皓齿:“自然是你的奚碧心妹妹啦。顺便一提,三日后是她小儿子满月酒,专请你过去,一叙骨肉亲情呢。”
季惊春冷笑:“凤九霄,你什么时候这样自甘下贱,给奚家办起事了?”
凤九霄也不恼,笑吟吟的:“此言差矣!莫说是一个奚家,便是十个奚家也请不动我,我只是想看看,季十三郎一别经年,可能让我刮目相待。”
“回见,十三郎。我可真期待三日后大戏开场。”凤九霄笑道。他一笑,光风霁月少年郎,跟一切阴谋诡谲都沾不上边。
阿昭目送凤九霄离去,对季惊春道:“季哥这位故人看似来者不善,却好像没有什么恶意。”
季惊春收拢了,冷气森森的面容,温柔地对阿昭道:“昭昭看人真准——凤五确实没有什么恶意,不过他若是把人推进无间炼狱,也是没有恶意的。这胆大齐天的混世魔王,把人世间喜怒哀乐皆当戏看,切切不可深交。”
阿昭托腮,这么些天奔波熬得他瘦了些,眉目长开,不复玉雪可爱的小孩样,已是个颇漂亮的、一剑挑起十里风流的少年郎了。他笑弯眼:“好哦,听季哥的。”
季惊春呼吸有些艰涩,但他不动声色,几息后又归于平静。阿昭没留意,咬着点心又去看楼下说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