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里季惊春将头埋在他颈间,声音遥运得仿佛隔出万水千山:“昭昭,那匹马的夜草里被人加了料,故而才会在众目睽睽下发疯。”
“我一直都以为,血浓于水,奚家待我是真心疼爱。他们对我所求皆予,吃穿行度皆是上等,我的表兄弟们,没有一个比得上我。”
“但是我后来才想明白,真正的爱不会放任,任我狼藉声名在外,让我自毁前路,自断退路,让我今朝有酒今朝醉,做一个万事不晓的纨绔,一旦大祸临头,毫无还手之力。”
“季家那些旁系,纵容默许、推波助澜,袖手旁观我一步步落入最堆堪的境地。”
“昭昭,这便是我血浓于水的亲人,我真心换来的回报。”
“在襄阳,我见得最多的是砒霜,我不敢去池边,伪造一个人溺亡是何其容易;我夜里睡不着,想明日他们又会用什么手段置我于死地。乌骨木,马钱子,真难为他们天涯海角地搜罗来这些杀人无形的东西。”阿昭无言,扶着他微微颤抖的肩,跪坐着让他半是依靠半是拥抱地揽着自己,给予无声的安慰。
季惊春声音发抖:“我以为我已远离这一切,但是他们又找上门来了,昭昭……”阿昭道:“那便一了百了。”
季惊春顿了一顿,低低地叹息,尾音低哑如隐晦心事:“昭昭呀……”“喂,小子,走路当心着些。”
听到车夫的叱责,阿昭才回神,发现自己竟好巧不巧地挡住了一架马车的击路。阿昭略带歉意地笑笑,闪身让开了路。那车夫还欲说些什么,马车中的人打断了他。那是道柔柔女声,仿佛是久病所致的气力不足:“这样大的雨,小郎君莫在外太久,当心家中人担忧。”
她自窗内递出把纸伞,道:“拿着它遮雨吧,雨淋得久了,怕会伤身。”
阿昭接着那伞,心下对这位未谋面的姑娘生出些好感,道:“多谢姑娘——我该怎样将它还给你呢?”
那姑娘轻轻地咳了几声,片刻后才道:“不必了,区区小事,郎君必何记挂在心上。”
马车又压着水驶过,消失在模糊了天地的雨幕中,阿昭撑开伞,发现伞上绘的.是几株无根兰花,旁边题了诗,阿昭打眼望去,一句“汝是何人到此乡”撞进眼里。
阿昭小正了一瞬,低头发现伞柄上还系着一只小小的银坠,他想:“日后还是得找机会把它物归原主。”阿昭转身投入濛濛雨中。
水榭亭阁里花开早,香炉袅袅升起一缕缕烟,熏透人锦衣采章,湖心亭被亭亭荷盖环绕,雨打荷,滚出颗颗水如珠。
往日这时候还是丝竹管弦歌舞不休,如今却清冷到略略寂寥,侍女笼着袖烧香,心下里奇怪,公子出去了一趟,回来却像变了个人。
颜苍泽半躺在榻上,以手撑额,阖眼半寐,恍惚中有一点鲜红映于人白皙肤上,恰似皑皑白雪上瘦红梅,晶莹冰透艳无边。雨打荷。
阿昭小心地解开伤口上的布条,细细察看了一番,道:“幸好没伤到筋骨,但这伤口这样深,恐怕一时半会儿好不了。”
季惊春垂着眼帘,眼睫如扇悬在半空,含着点温柔笑意,像那些骇人的伤不在他的身上,那种贯穿的痛不曾立及他身。
阿昭都比他情真意切,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垂落的发丝幽幽滚出草木清香。
季惊春看着他,胸口的千机令前所未有地有存在感,千机楼的人向来以做事不留痕闻名,他相信阿昭看不出什么端倪。
他半敛眸光,昨夜里一时孟浪,没收住杀人剑滔天怒,叫阿昭看去,恐怕会吓坏他。
他自然舍不得,夜半里拖着血淋淋伤臂去找此间千机楼店家,血淌得太过惨烈,让那腥风血雨里来去的人都怔了一怔,季惊春轻快地瞥一眼自己的伤,这不妨事,他捅自己颇有经验,惨归惨,总不碍着他用剑。
况且能换来这百般爱临千般照顾,怎么不算桩好交易?
季惊春好像只是短暂地小了神,外头雨大云遮日,屋内点了细细烛火,破碎成点点亮光缀在阿昭浅色棕瞳,飞光浮冰,庭观琼花。
哪里有人诵书,被雨水浸湿,让人心生彷徨:“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翌日早早,阿昭起来舞剑,四方楼周围便有竹林,本是设窗取景之用,故而人少有来,地面又宽阔,便宜了阿昭。
昨日雨下了一日,泥土的腥味全逼出来,空中有细小的水珠,似雾非雾,半开花瓣上滴滴露,滚出旖旎。
剑身上一会儿便沾了水,阿昭停下来取了锦帕拭剑,这剑本是凡铁,一年来多经打斗而有,磨损,自云破月修补后却焕然一新。阿昭忽然停下手,剑锋上铭了个小小的纹饰,阿昭指尖划过,分明是个古朴的九转篆“月”。
阿昭眼睫轻颤,手指细细摩索着。云破月为他补剑他知道,如今再看才发现,云破月分明是重铸了把剑给予他。
阿昭站在无言的竹间沉默,空气中的水太沉,有些透不过气。片刻后,阿昭重舞起剑.
阿昭自动习武,出落得身材高挑,近日来几番折腾轻减了些许,更显得猿臂蜂腰,身姿翩翩,舞起剑来似白鹤起舞,青竹风斜。
忽而传来一声口哨,阿昭一个趔趄,却并没有如来人所想的一般跌倒,而是足尖轻点,稳住了身形。
阿昭偏头,看了眼打上自己腿弯的石子,又抬头看那个“暗器”的主人凤九霄笑吟吟地踏在竹梢,一如停憩的凤凰。
阿昭没有生气,他只是不解,疑惑地歪了歪头。
凤九霄没有给他解释,花落般轻飘飘落地,忽而凑过来,笑着却没让人觉得可亲:“阿昭小友这套剑法,看着很是眼熟。”阿昭后退几步,不动声色地拉开距离,却没说话。
凤九霄却话锋一转;“季十三怎么样?”
阿昭道:“季哥正在养伤,凤公子有何贵干?”
凤九霄挑起一边眉:“受伤了?”他嗤笑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诞不经的笑话。 他漫不经心道:“那我也不去打搅,还劳烦”他把这个字咬得颇轻,“阿昭小友代我转送。”
他奉上一张请贴,阿昭伸手欲接,却被他攥住了手腕。
阿昭使了点巧劲想要挣开,凤九霄的手却如铁铸纹丝不动。凤九霄扣住他的脉搏,几息后又主动放开,没事人一样把手背在身后,颇动人地笑笑。
“再会。”
几息之间,凤九霄便遥遥不见。
阿昭将请贴放入怀中,低头看自己被扼红的手腕,轻轻揉了揉。
阿昭回到四方楼时,季惊春正在沏茶,他只松松着一件黑衣,也未束发,长发披在肩头。
他抬头,唇角微弯,将一碟鱼糕推至落座的阿昭面前,阿昭将袖中的请贴放在一旁。
季惊春只是淡淡瞥了眼,忽然抓住阿昭的小臂,将衣袖上挽,露出腕上未褪的红痕.
季惊春垂眸,如轻触花瓣般用拇指摩挲,道:“凤九霄做的?”
阿昭道:“不碍事的。李哥不必担心。”
季惊春似乎是在笑:“昭昭老这么心善。”他收回手,掠过自己的唇间,“别人伤了你,还帮着说相。”阿昭有些疑惑:“我没有。”茶盖打开,一只栩栩如生的
季惊春只是将茶盖打开,一只栩栩如生的小鹊停照在水面枝丫间。
季惊春道:“茶百戏。我年少时附庸风雅,胡乱学了些饮酒品茗趣事,却不过雕虫小技。”
阿昭却面有惊叹:“不,很漂亮。”
季惊春微有笑意:“若能讨你开心,那便有意义。”
阿昭一笑,两只眼弯得颇漂亮,一绺微卷的发丝搭在额上,面容更衬出白皙。
季惊春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能感到血液的奔流,却呼吸也未乱,伸手将那缕头发别在阿昭耳后。
阿昭像只毛茸茸的小猫在他的掌心,宛若一朵被阳光洒透的蓬松蒲公英落进荒芜原野。他一笑宛若春温。
请帖是淡雅的梅花斜影,好笔迹的簪花小楷,言简意赅清季惊春过府一叙,落笔“恭请兄安”,署名奚碧心.
奚碧心嫁的人家姓陈,声名清贵,更为可道的是陈家设宴的排场,府门大开,外院没席,不拘有没有请帖,相不相识,来了便美酒佳肴座上客。
内院才是亲故往来的地方,管家看了清帖,打发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引他们入席。
阿昭坐在季惊春旁边,悄声道:“刚刚那姑娘是个练家子。”
季惊春揉揉他头发:“我们昭昭真厉害。”
阿昭一噎,道:“你的手臂未好空,不适宜用剑,待会若是打起来,我护着你。”
季惊春漫不经心地微笑,羽扇般长睫慢慢扇动:“些许蝼蚁,不劳我们昭昭手上染血。”
阿昭皱眉,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捂住了嘴,季惊春说:“嘘。”
一个高挑的妇人莲步纤纤地走来,水碧色衣衫仿佛一叠一叠荡漾春水,环珮轻响。
她盈盈地半欠身:“表哥。”再抬眼时眼波流转,尽是嗔笑风情。
季惊春受了这一拜,未动也未笑。奚碧心柔柔道:“表哥既然来了,那便是不怨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