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惊春懒洋洋地直视她:“我怨你什么?”
奚碧心道:“自是怨我不言一声,便许嫁他人。”
季惊春略有嘲讽地笑:“您实在多虑,女大当嫁,干我底事 。”
奚碧心默默:“青梅竹马多年……”
季惊春:“你自比我清楚青梅竹马多年,多年了个什么。到这田地,还说旧情,实在恶心。”
奚碧心:“青梅竹马之谊不再,总还有手足相亲之情。”
季惊春嗤笑:“手足,奚碧心,你配吗?”
奚碧心却叹息:“表哥,我本是想与你一释前嫌,握手言和。”她伸出纤纤手,腕上玉镯清脆,泫然欲泣,发上一只玉钗落地。
奚碧心道:“碎了。”
语音末落,不知哪里冒出一队队身形彪悍的黑衣人来。
季惊春语气微凉:“看来你已把陈家都攥在手里了。”
奚碧心用帕沾去眼角泪光,笑吟吟的:“表哥很意外? ”
季惊春:“不,我自来知道你的本事,你若托生了男儿身,定是翻云覆雨一把好手。”
奚碧心挥手:“格杀勿论。”
院内顿时晃出一片刀光剑影,蓄势已久的羽箭破空而来,携着逼人的冷光。
阿昭一剑斩断箭杆,袍袖一甩将箭头纳于之中,另一手拉起季惊春:“走!”
黑衣人鬼魅一般附步跟随,阿昭回头,狠狠将箭头扎入对方颈侧,温热的血喷涌,溅在阿昭的脸上。
阿昭的剑法是秋风横扫的大开大合,寒光凛冽,却只手难挡多拳,更兼有时不时放出的冷箭,抵挡得十分艰难。
季惊春拾了把剑,与他一同格挡,只是左手用剑十分不灵便,一时难免落了下风。
二人且战目退,被逼到一处角落,黑衣人将他们包围,缓步而进。
弓箭手持弩在房顶,箭头正对着阿昭和季惊春,正是天罗地网的架势。
阿昭咬着腮帮内侧的软肉,不着声色地四下打量,心一横打算硬闯。
忽然有一阵耳熟的笑声传来:“奚妹妹,多年不见,你怎么也成了喊打喊杀的性子了?”
阿昭还未反应过来,便有一双手揽住他的腰:“你和你表哥的事,怎么好牵扯外人?这位小友我便带走了。”
凤九霄轻功超绝,只几息间便消弥无踪了。
阿昭恍惚看见,季惊春朝凤九霄微点了点头,面上并无惊讶之意。
眼看着阿昭被凤九霄带离,季惊春才将视线投回院内。
黑衣人被这突然的变故弄得不知所措,转头来看奚碧心。
奚碧心在看季惊春,后者却半垂着眼,将剑换到右手,挽了个漂亮的剑花。
季惊春慢慢一笑,眉目似画中人,却有种说不明道不清的骇人。
奚碧心头皮发麻,指着季惊春,近乎歇斯底里地大喝道:“杀了他!”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这边阿昭被凤九霄带走,左挣右扭像只幼猫:“凤公子,还请放我回去。”
凤九霄按着个人,呼吸也未乱,轻笑道:“为什么呢,阿昭?我把你带出来可不容易,平白无故为什么放人?”
阿昭道:“我得回去帮季哥,他右手受了伤,怎么敌得过那些人?”
凤九霄忽然按住他的肩,凤眼上下扫视了他几遍,轻飘飘道:“你担心季惊春?”
阿昭点了点头。
凤九霄的眼神说不出的奇怪,连带着那笑也刻上般诡异:“先担心担心自己吧,可怜的小朋友。”
阿昭不解其意,疑惑地看着他。
凤九霄避开他的眼神,打了声短哨。
马蹄声哒哒,一辆小巧的马车不知从哪冒出来,驾车的是个面容平淡的青年,你看他一眼,再回想其面容,却没有任何印象。
阿昭几乎是被扯上马车的,凤九霄看着身材单薄,力气却出奇得大。
马车内部不算小,阿昭坐在角落,离凤九霄颇远——他说不上为何,只觉得凤九霄的眼神莫名怪异。
凤大霄以手支颐,观赏了会儿阿昭的坐立难安,悠悠开口道:“不必担心季惊春。”
阿昭试探地问道:“可是凤公子派了人?”
凤九霄笑:“便是如此吧。”
阿昭略略放下心来。
凤九霄忽而拍了拍身边的软垫:“阿昭,过来,——你那样远做什么,我难道会吃了你不成?”
阿昭道:“不必叨扰凤公子了,我坐这里便很好。”
凤九霄语气轻缓:“我说过的,阿昭唤我凤五便可。”
阿昭道:“凤公子。”
凤九霄伸出手,按了马车壁上某处纹饰。哐然一声,阿昭身旁的墙内探出一把尖刀,贴着他的肩膀,割落一片衣袖。
阿昭吃了一惊,跳起来后退几步。
凤九霄不知又做了什么,阿昭原先坐的地方变做块钢钉床。
阿昭猛然去看凤九霄,后者笑意盈盈,明眸皓齿,竟有些秀丽之意。
他轻拍身边的软垫,唤道:“阿昭小友。”
阿昭对上他的眼神,凝望了一会儿,才缓慢举步而去。
马车忽然一阵颠颜,阿昭猝不及防,整个人不由向前一扑,正好摔在凤九霄身上。
阿昭拽着对方的衣服,几乎要被羞耻淹没;“…对不住。”
凤九霄嗓音含笑:“这算投怀送抱么,阿昭?”
阿昭:“……别说了。”
凤九霄看着阿昭自他怀中起身,乖乖巧巧地坐在旁边。
凤九霄沉吟半晌,逗小猫似得摸摸阿昭下巴:“我带你去个好玩地方。”
这街以河代路,以舟代车,两岸临水亭台阁榭,飞檐上挂着的铜铎,轻摇着发出动人的响声,入夜后横斜挑出的烛灯,水光映出温柔的一汪红,碎在叠叠水纹。
有人围了一方池水,荷叶铺出绿裳,荷花举出含羞面,一似美人舞,风摧微颤,逗人喜爱。
临岸起歌台,雕栏画栋间袖飞惊鸿,一袭白衣影如月落澄江,歌似怨似慕,婉转心事。
“薄情郎君不薄幸,连理情深藏在心,真真假假分不清——”
台下只有一人,依着美人榻,案几上各色鲜果,分明是个无赖富贵纨绔。
眸含多情,洒金乌木骨轻摇,“千金散尽还复来”浓墨招摇。
——故人呐。”
…颜苍泽。
忽而有人覆来,压着阿昭的肩,亲亲密密:“阿昭在看什么?这样入神。”
阿昭蓦然一惊,却道:“没什么。”
凤九霄似笑非笑:“是么?阿昭,我可是受了人家的嘱托要照顾好你,可别让我难做呀。”
阿昭转过头,直视凤九霄,浅色的瞳被光一照,成了片晶莹剔透的琉璃。
凤九霄不躲不避,坦坦荡荡地与他眼神相接。
片刻后,阿昭主动垂下眼帘,结束了对视,像是累极:“真得没什么。”
凤九霄道:“愁眉苦脸做什么?阿昭要是看中什么,我为你取来。”
阿昭:“…不必了。”
一时间静下来,只有橹搅水哗哗,阿昭不动声色望去一眼,却已不见了颜苍泽的身影。
一个梳着高髻的姑娘莲步纤纤,侧脸秀美,鬓间襟上压满细密花朵,珍珠银丝攒出步摇
还未来得及再看,船便驶过一个桥洞,又走了一段时间,缓缓停于一处船坞。
凤九霄先跳到岸上,伸出手。
阿昭垂着眼,不动声色躲开.
凤九霄却一把捉住阿昭的手腕:“怕我呀,阿昭。”
阿昭不说话。
凤九霄笑盈盈地:“那怎么办?我就喜欢吓你们这些漂亮的小朋友。”
他半揽着阿昭的腰肢,一把手指长的小刀抵着对方的后腰。
阿昭微偏了点头,眼睫起落似翩飞之蝶.他抿着唇,脸上那点残存的丰腴全显了出来。
“走罢。”凤九霄道,“若早些赶去,还来得及看上胡姬献舞。”
美酒佳肴顺着流水次第而下,每盘中都放了小小的夜明珠,汇在一起如流倾星河。
亭阁内的灯很暗,伴之暖味不明的微光,美人顾盼回首,肌肤光洁,笑意盈盈。
厚重的黑发分做小股辫,同裙摆一起飞扬。
美人忽近忽远,手翻作花,臂钏微现。
凤九霄阖着眼,手端雀爵,随曲叩指,酒水微荡,一叠高一叠,却泼不出酒樽。
阿昭坐立难安,不时偷望一眼凤九霄,对方微笑,也未睁眼:“阿昭,莫看我。”
阿昭却没收回眼神,凤九霄手一挥,便有东西飞来,直冲阿昭右眼。
阿昭挡下那物件,看时,是颗夜明珠,盈润可爱。
阿昭直接将其扔向亭外,入水“咕咚”一声。
凤九霄似笑:“纨绔作风。什么样金尊玉贵,养出你这样的脾气。”
阿昭冷声道:“乡野鄙夫,自小到大没见过什么好东西,也辨不出来,若是毁了什么贵重的东西,还望凤公子担待。”
凤九霄睁开眼,凤眼微弯:“好大的气性,阿昭。谁惯出来的?”
阿昭呛回去:“自己养出来的。”
凤大霄将酒一饮而尽,悠悠然开口:“奇怪,我一见你,就觉得你该是个众星捧月的小孩。家中爱重,千娇万宠。”
阿昭低声:“莫名其妙。”
凤九霄抬手招他过来,阿昭倔强地不看他,转头盯水面静静的烛光。
凤九霄忽而叹口气:“阿昭,你很像我见过的一个人。”
阿昭没给他反应,却凝神听着。
凤九霄仿佛陷入久远的回忆:“那故人是我的长辈,命途多舛的一位女郎,她有个孩子,生得玉雪可爱,极讨人喜欢,我曾送过他一颗夜明珠,不知还在不在他身边。”
“我家中与他们一家有旧,我也勉强可算他的兄长,我很喜欢那个小孩子——确切说,大家都很喜欢他,如珠似宝。”
阿昭听到这里,忍不住看了眼凤九霄,对方的脸在暗灯下,照出点柔软的神情。
这神情在凤九霄脸上,比冰天雪地里一朵花绽还要稀奇,倒叫阿昭的视线顿了顿。
凤九霄一抬手,袖掩去脸,人在布下声音低沉:“阿昭——”
话未完,忽然乱起,刀剑乱鸣,纸灯坠地,什么重物沉闷地落水,却激起巨大的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