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孤

    普光寺客房内,暗器尾部的圆环随着沈明月的呼吸而颤动,每动一下仿佛就下沉一点,顾洲的心也跟着跌倒的谷底。

    门外脚步匆匆,徐铭等不及通报,便拉着上气不接下气的王沛君进来。

    “老夫……老夫叩见……”

    话还未完就被顾洲免了礼,上前探看,发现是个女子,这不禁让他犯了愁。

    他在军中多年,最擅折伤,但却从未给女子医治过,又见绍王殿下对这女子关切至极,料想二人关系匪浅,手上的动作便开始犹豫起来。

    在他的指导下,海棠剪开棉衣露出伤口,却不着急处理。

    顾洲见他迟疑,焦急问道:“王军医,情况如何?”

    看着被血浸红的衣衫,王沛君面色凝重,回禀道:“回殿下,从伤口位置来看,暗器扎破血脉,万一拔出时伤到脏器,只怕凶多吉少……”

    这话令在场之人都慌了神,徐铭更是跪下,对着他连连磕头:“求神医救救先生,以前在战场上,断胳膊断腿的人您都给救了回来,这次您也一定能救!”

    顾洲的心凉了半截,本来只有担心,现在更添一层恐惧,呼吸停滞,后背出了一层冷汗,紧张到来回搓捻手指,害怕失去沈明月,失去所爱之人!

    可不将暗器拔出,沈明月只有死路一条!

    巨大的悲伤在顾洲心中酝酿,却流不出几滴眼泪,眼下也别无他选,医治越快生机越大,他哑着嗓子命令道:“拔!”

    沈明月感知到顾洲的手上的力道,逐渐恢复意识,疼痛自胸口传来,如涟漪在躯体上散开,激起一层又一层的冷汗。

    看着胸口的层层白布,她知道是要拔刀了,又见在场的人面色沉重,也猜到了几分后果,但她依旧没有恐惧,只庆幸还有时间与众人告别。

    她艰难启齿:“等等……”

    “不怕,很快就好……”顾洲抬手抚过她眼尾的水渍,分不清那是汗水还是泪水,言语间只是柔声安慰,却掩饰不住尾音中夹带的担忧。

    “顾洲,我这次大概是真的不行了……”沈明月深吸一口气,牵动伤口,疼痛却让她更加清楚自己要说什么。

    “我还有三件事,请你答应……”

    “你说,你说,什么我都答应。”顾洲从床上跪坐到脚踏上,视线与她齐平,此时别说三件,就是三百件、三千件,他都全部答应。

    “这第一件,是莺儿与徐铭的婚事……”

    顾洲忙回答:“我应答,我会亲自去提亲……”

    这并不是他答应不答应的事,沈明月摇摇头,“你听我说完,莺儿没有亲人,我不在了,她成婚后没有娘家人,你要为她撑腰。”

    她又看向徐铭,“莺儿的过往是她心中拔不出的刺,徐铭你以后要多让着她,不能让你家人因此难为她。”

    “先生放心!我会对她好一辈子。”徐铭含泪承诺。

    “你不会有事!”顾洲垂下眼睑,掩住眼眶中的悲伤。

    “这第二件事,”沈明月目光聚焦到海棠身上,将手伸出,“让海棠离开,给她自由。”

    海棠膝行两步,上前握住那摇摇欲坠的手,带着近乎悲壮的坚定回答道:“若沈先生不在,海棠绝不独活。”

    “说什么傻话,”沈明月嘴角浮出一抹笑意,眉眼弯曲,好似看到了海棠满是光明的前路,“好好活着,忘了过去,重新开始,去追求你的追求,去实现你的梦想,替我……替我去看看天下河山……”

    海棠泪目潸然,于无声啜泣中使劲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与先生在一起的这段日子,她感受到了什么是尊重,知道了她这样的人可以有追求、有梦想。

    最后,沈明月的眼神回落到顾洲紧蹙的双眉上,过往的一幕幕在脑中匆匆掠过,她抬手想抚平他眉间的褶皱,想触摸这个藏在心底的这个人,可终究还是放弃了。

    她闭眼缓了缓,有好多话想对他说,可又不知从何说起,再见已说过无数次,只有这次是真的再也不见,忽而耳边隐约响起诵经声,是寺庙里的僧众,顾洲来时声势浩大,想必已惊动官方,而绍王妃身故,整个寺庙都会受牵连。

    与她的那些“私/情”比起来,活着的人更重要,她睁开眼继续说出最后一件事,“寺庙的僧人不知情,请你饶过他们!”

    顾洲定定地看着沈明月眼中的期盼,心中早已掀起滔天巨浪,每一件事都不算是大事,可她都当成千斤重,在这样危机紧要关头,她依旧牵挂着别人,为别人考虑。

    但是关于关于他呢?关于他们呢?似乎从来没在她的关心范围之内。

    顾洲极力克制着眼中的酸涩,“好,我我答应都答应,你不会有事,坚强些……”

    沈明月得到肯定的回应,长舒了一口气,手掌抓住被子做好准备,转向王沛君时依旧保持礼貌:“劳烦王先生。”

    王沛君上前,准备就绪后,看了顾洲一眼,得到授意后,捏住暗器尾部,用力向上一提,鲜血涌出,瞬间将伤口周围的白布染红,沈明月胸前一凉,昏死过去,紧绷的手指失去力量,逐渐松开。

    “先生……沈先生……”徐铭哭着喊出声来。

    海棠忙着上药止血,可血将金疮药一遍又一遍地冲走,饶是她见过多少血腥,看着这场景也觉得心惊,颤抖着双手倒完了一整瓶金疮药,才将血止住。

    触目鲜红,顾洲的绝望犹如梦魇,心像被挖掉,脑中一片空白,紧握着沈明月的手,这一刻,他想甚至想躺在这里的是自己。

    王沛君极为镇定,仔细观察暗器后说道:“回殿下,暗器无毒,伤者出血甚多,若能熬过今晚便可性命无虞,老夫且去开药。”

    虽然场面看着吓人,但他心中着实松了口气,若是伤到了主心脉,血不会这样流,而是会直接从胸膛喷出。

    对于强壮男子,这伤不算什么,他敢打包票能救活,只是这女子柔弱,看样子又是绍王心尖尖上的人,所以他不得不加上十二分的谨慎。

    王沛君走后,徐铭跟着他去熬药,海棠收拾完血污也出去了,房中安静下来,静到能听见木炭在幽火中的嘶吼声。

    顾洲将沈明月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破碎的心无论如何也无法复原,在这么一瞬,他不知道该做什么,该想什么,只能看着自己心爱的人,静静地躺在那里生死未卜,而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帮不上,泪水从眼角滑落,他恨自己此刻的无能为力。。

    时间虽到了下半昼,但距离长夜还有很远很远,距下一个天亮更是遥遥无期。

    沈明月苍白而平静的面庞让顾洲双眸凄然,眼底是无尽的悲哀与寂灭,想象着她曾经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怒,是那样鲜活美好,他不能想象这张生动的脸上,可能再也不会出现其它的表情。

    天色渐阴,顾洲燃起一盏油灯,置于床头小几上,烛光跳动着,像是一颗小小的心脏,他拨了拨灯芯,让光更亮一些,明亮烛光映照着沈明月半面脸庞,黄黄的仿佛泥金色塑像,沉静而安详。

    向上蹿动的火苗终究还是消失在暗色之中,压抑的氛围几乎要将顾洲逼到窒息,终于,情绪冲开心防,他不再克制,把所有缄之于心的话一股脑说出来。

    “沈明月,你醒醒,你醒醒好不好?花园里的梅花开得正盛,你还没有看到,它们在等你,我们一起去看好不好?”

    “沈明月,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的吗?什么时候呢?我也不太确定了,大概是在别院,那一晚你听见我笛声之后,哭得伤心极了,你说你回不去了,没有家了,我听着真是心酸,你知道吗,我和你一样回不去,没有家……”

    “那时,你对你的学生总是笑意盈盈,唯独对我如凶神恶煞一般,我不知哪里惹你厌烦,只能小心翼翼地偷看你,你的手稿、你绣的帕子我都有好好收着……”

    “还记得我们在河边散步吗?能与你多待片刻我是那么开心,可是你将我整理好的那束花丢在了门外,又让我失落了好一阵子。”

    “在山里的晚上,你身子冷得像冰,我害怕极了,害怕你就这样睡去,我抱着你,想给你温暖,这是我第一次与女子有这样的接触,所以沈明月,你要对我负责……”

    “……”

    顾洲深陷过往,在回忆中絮絮叨叨,希望能唤醒床上之人。

    不知不觉中天色暗下来,屋内屋外依旧是寂然无声,连夜枭的啼鸣都不曾有,月色透过纱窗与烛光融合,在室内缓缓流淌,深沉的夜已降临,可沉睡的人儿何时能醒来?

    门轴轻微转动的声响,让顾洲暂时脱离回忆,见海棠与徐铭端着药碗和吃食进来。

    “殿下,您一天没吃东西了,庙里不方便做别的吃食,您凑合着用些粥吧。”徐铭说着奉上一碗粥。

    顾洲哪里有胃口,摆摆手示意他放回去。

    徐铭放下碗,轻声道:“我已命人回王府送信,说今晚王妃留宿庙中祈福,令府内人安心,不乱做猜想,王府的各个出入口已派人严加防守,不会泄露消息。”

    顾洲点点头,接过海棠奉上的帕子,触手温热,又随手放回盆子里,海棠马上换了一条冷的奉上。

    冰冷让他头脑清醒一些,闭眼细细捏了捏山根处,思忖片刻后问道:“刺客可招了?”

    “没有,那人嘴严得很,在这里不便用刑……只是他吵着要见……”

    徐铭没有将“海棠”两个字说出口,只是侧目示意。

    顾洲随他目光看过去,只见海棠的手一抖,药汁洒在外面,她赶紧放下药壶,用帕子擦干净。

    顾洲恍若未见,只吩咐道:“将他捆起来,堵上嘴,不要让人知道,传出话去,就说我在普光寺遇刺重伤,刺客逃跑不知所踪,拿我手令去大理寺,命他们全城搜捕。”

    “是!”徐铭忽而想到什么,又问道:“采菱怎么办?要不要先关起来?”

    顾洲盯着小几上那簇幽暗的火苗,伸手又拨了拨灯芯,火苗恢复平静,他不相信刺杀与国公府扯上关系,此时若直接将采菱带到国公府,沈明月这番谋划算是白费功夫了。

    他清清嗓子,吩咐道:“不,一切照常,不要打草惊蛇!”

    徐铭领命,探头看了看沈明月,紧锁着眉头离开。

    随着关门声落下,空气骤然安静,顾洲坐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任何表情,只是看着海棠,那目光让人不敢直视。

    海棠站立一侧,眼睫微垂,像是要把所有的情绪都隐藏起来,听刚才的对话的意思,看来主上已经知道事情的原委,而且主上与他们一样,也不相信是国公府所为,可采菱是国公府的人,与采菱接头的人也是国公府的人,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国公府。

    她本以为主上会问些关于这件事的细节,却听顾洲冷冷开口:“你与刺客相识?”

    海棠心中一沉,忙跪下深深地叩首,不敢作答,上次二人交锋之事她未回禀,此次行动更是隐瞒,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已是背主之人。

    “他是你什么人?上次你可是与他交手?事后为何不报?”顾洲果然问出了这些问题,但后面的话让她不寒而栗。

    “还是说,你也与刺客是一伙的?”

    “殿下明鉴!”海棠猛然抬头,不敢相信主上的怀疑,忍着眼窝里的泪水说道:“海棠没有背主,那人……那人是……”

    她重复了几次“那人”后,才说出实情:“那人就是曾经救我之人,也是害我之人。”

    “所以你对他旧情未忘?手下留情?”顾洲的声音中裹着刀锋似的寒意,划得人心口一紧。

    “不是,”海棠抬头,迎着带着戒备的目光,急切地解释,“我只是想亲手杀了他!”

    “亲手杀了他?所以就不回禀,拿所有人的安危来冒险?”

    “不,是先生……”海棠抬头见二人交握的手,换了个称呼继续说道:“王妃未允。”

    “好一个王妃未允!”顾洲费力地牵动嘴角,手轻轻握在沈明月的腕部,感受着脉搏微弱的跳动,生怕下一刻这手掌就失去温度。

    王妃未允!纵然海棠没有说谎,可在顾洲听来却是很好的借口,怒意翻涌间他口不择言,“她若有个三长两短,你的命如何能赔?”

    海棠深深顿首,“属下知罪,愿以死报殿下与王妃厚恩。”说完从靴子中拔出一把小匕首。

    铁器划动声并不刺耳,却刺激到沈明月的听觉,她睁开眼睛,费力地说道:“你敢动她试试!”

    这话音量不高,其中却有着不容抗拒的强势。

    但顾洲来说,这声音是希望、是期许,他有些不敢相信,愣了一瞬才转头,正对上沈明月带着愤怒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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